中國書法表現功夫美
中國書法作為一門比較典型的表現藝術,主要憑藉外部形式直接傳達情感意蘊,因而對形式規律、藝術技巧的掌握程度往往決定著藝術傳達的成敗。所以書法家們對書法功夫極為重視,以至於「功夫」成為相對獨立的審美因素。古代書法美學中,人們十分重視書法的技能功夫之美。南朝人羊欣《採古來能書人名》一文,是最早記錄歷代書家並評其藝術特點的一篇專文,評介中突出地記載了這些書家的技能、功夫,如稱「北陵陳遵,善篆隸。每書,一座皆驚,人稱陳驚座。」隨後,南宋人王虔《論書》中,出現了「天然」與「功夫」兩個審美概念。南梁人庾肩吾也以「天然」和「功夫」評議張芝、鍾繇和王羲之之書,稱張「功夫第一,天然次之」,「鍾天然第一,功夫次之」,「王功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功夫過之」。
其後,人們觀賞書法,評論書法之美,注意的方面更廣泛,使用的詞彙更豐富,但作為審美效果構成的基礎沒有變。如常稱的「鐵畫銀鉤」、「筆力千鈞」、「力屈萬夫」、「點畫有力」等等,都是對書寫功力的肯定。唐太宗李世民撰寫的「王羲之傳論」,對王羲之書法極盡讚美之能事:「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這些生動形象的比喻,都是讚美王羲之的書寫技能的。李世民同時還對蕭子云等人缺乏功夫的書法進行批評:「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臥王濛如紙中,坐徐偃於筆下。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窮萬谷之皮,無半分之骨。」指出他們筆下缺少書寫功夫,將許多醜的現實反映到書寫中來,以至產生不美的效果。
功夫是中國書法創作的保證,是書法以其特有的形式展現人的本質力量的豐富性。一切藝術,都是人們在為生存發展生產創造中,形象地展示了人的本質力量引起了美感後逐漸形成的。人們在成功的生產創造中,對以感性形式展現出來的效果所產生的感受,實際就是對創造成果上的形象展現的人的本質力量的感受,這就是對象的美和人們對它的美感。如同工藝品,其製作技術特別細微和精巧,顯示出非凡的技藝,「巧奪天工」,人們就以之為美,這就是功夫美。
一個成功的書法家,功夫十分高超嫻熟的書法家,寫起字來,用筆得心應手,使轉自如,輕重有度,頓挫分明,節奏自然,點畫形態豐富,線條圓勁生動,既沉著入紙,又厚實有質,體勢端莊,結構自然,儼然血肉之軀,筋骨內藏,字勢若飛若動,均如天然生成,一畫不可移…,這都是書寫者的一種功夫的體現。同樣以文字作為書寫對象,有的人寫得筋骨勁健,體態優美,血肉豐滿,充分展示了具有生命意味的形象,有的人則寫得筆力柔弱,體態醜陋,不是形如墨豬,就是乾枯無血,後者不是不想寫得如前者,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功力創造生動的書法形象。書法之美,基於技能的運用,功力的展現。
人們在書法上看到了功夫、神採、士氣、韻度,以為美,就是因為看到了其所展示的只有人才有的這種力量。美感就是人對自我本質力量的肯定的欣賞。學習書法的人,沒有不承認功夫,不相信功夫的特有的審美效果、意義和價值的。書法美從本質上說,就是書法形象創造展現出來的書者的功夫與修養、情態與追求。一筆落紙,這點畫是寫出來,還是做、描、填、畫出來的,是得心應手,力勁氣厚、如錐畫沙,如綿裹鐵,還是百般點綴,刻意做作,氣虛體弱,浮薄輕滑,用功夫這把尺子去衡量,一看就知道了。因而,沒有功力的追求,就沒有書法的意義。正因為如此,祝允明《論書卷》說:「有功無性,神採不生;有性無功,神採不實」。它說明,書法美的神採是由「功」、「性」相互整合、互補互成而產生的,二者缺一不可。有功無性,神採就無由生成,就像一個人只有軀殼而沒有靈魂、生命一樣;相反,有性無功,靈魂是飄浮的,沒有筋骨血肉的實體可供依託,可見,功力是書法家的本質力量之一,是轉化為書法對象之美的重要主要主體因素之一。
中國書法的功夫,包括用筆、用墨、結字、篇章經營等方面的內容。但其中最重要的是用筆。據傳,秦朝李斯就非常強調用筆與書法美的關係。陳思《秦漢魏四朝用筆法》載錄李斯語云:若能用筆、當自流美。夫用筆之法,先急回,後疾下,如鷹望鵬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送腳若遊魚得水,舞筆如景山興雲,或卷或舒,乍輕乍重,善深思之,此理當自見矣。書法中的線條美、意象美,都是從用筆中表現出來的。用筆卷舒之際,輕重之間,給人微妙變化的美感。從這段描述來看,書法家的用筆揮運最能表現書法藝術的功夫美。自晉唐到清末,重視用筆是一貫的。
歷史上的書法大家對用筆都有怎樣的論述:晉朝的衛夫人說: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唐代的張懷瓘說: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宋代的黃庭堅說: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字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它異,但能用筆耳;元代的趙孟說:書法以用筆為上;明代的解縉說:今書之美自鍾、王,其功在執筆用筆;清代的劉熙載說:書重用筆,用之存乎其人。故善書者用筆,不善書者為筆所用。等等。可見,用筆是書法功夫的直接表現形式。功力的取向不同,是形成書法家風格的重要因素。就像中國武術的拳法,有太極拳、少林拳、猴拳、醉拳等不同的別派,同樣是功夫精湛的拳術,但打法卻有不同,表現出各種形態來。書法家們由於具體的功力各異,因而筆下的書法美就表現出種種不同的主體個性來。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是中國書法史上享譽最高的大書法家。但二人的功力取向不同,因而形成了不同的風格。沈尹默先生在《二王法書管窺》一文中分析道:「大凡筆致緊斂,是內擫(音業)所成;反是,必然是外拓。後人用內擫外拓來區別二王書跡,很有道理,說大王是內擫,小王則是外拓,試觀大王之書,剛健中正,流美而靜;小王之書,剛用柔顯,華因實增。……內撅是骨(骨氣)勝之書,外拓是筋(筋力)勝之書。」
中國書法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經過長期刻苦地練習與領悟才能形成。古代書史中,流傳著眾多關於書法家刻苦學習,用功至深的故事,蘇軾《題二王書》寫:「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鋌,不作張芝作索靖。」強調了持以恆,苦練筆墨功夫對於造就書法家的重要作用。解縉《春雨雜述》記載了一系列古人勤奮學書的故事:捏破管,書破紙,方有工夫。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墨;鍾丞相入抱犢山十年,木石皆黑;趙子昂國公十年不下樓;巎(音腦)山子平章每日坐衙罷,寫一千字才進膳;唐太宗皇帝簡板馬上字,夜半起把燭學《蘭亭記》……古人以帚濡水,學書於砌,或書於幾,幾石皆陷。這些傳說說明,書法「非一朝一夕所能盡美」,必須勤學苦練,才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