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大名垂宇宙」。
大家都知道,「臥龍」諸葛亮,每常自比管仲、樂毅。
《三國演義》裡,徐庶辭別前,極力向劉備推薦這一大才。之後,哥仨正要去求訪諸葛亮時,「水鏡先生」司馬徽來了。
這哥們是大託兒。「臥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他說,在自己心目中,諸葛亮不僅可比於管、樂二人,還「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
當時呢,就把幾乎走投無路、求賢若渴的劉備,給撩撥得不要不要的。
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劉備哥仨「三顧茅廬」下,諸葛亮出山,擔任了劉備公司首席智囊、CEO。
那一年,諸葛亮才26歲。大約60年後,東吳大將軍陸抗卻認為,自己的平生最大勁敵,晉國平吳戰略總設計師、坐鎮襄陽的軍政方面大員——羊祜,要勝於樂毅、諸葛亮:
「祜之德量,雖樂毅、諸葛孔明不能過也」。
陸抗此言不虛,並不是「抬高對手來捧自己」。其實,豈止是德量,就是在將略上,可以說,羊祜也超過諸葛亮(事實上,史家眼裡,真正的諸葛亮,長於政略、短於將略)。
這意味著,雖然聽起來,羊祜好像沒有什麼赫赫戰功,但他才是兵聖孫子所說的「真正善戰者」,才更是姜子牙、張良之輩。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大家都知道「三國歸晉」,率先攻破吳國都城石頭城,迫使吳王孫皓君臣歸降、完成西晉統一大業的,是益州刺史、龍驤將軍王濬。
但事後,晉武帝司馬炎論功,卻首推羊祜羊太傅。
羅貫中老師的《三國演義》是這樣寫的——王濬上表報捷。朝廷聞吳已平,君臣皆賀,上壽。晉主執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親見之耳」。
羅老師這話,可以說是照搬唐代名相房玄齡等人合著的《晉書·羊祜杜預列傳》(下稱《列傳》)——「祜卒二歲而吳平,群臣上壽,帝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
將平吳首功歸於一個已去世二年的人,司馬炎這是哪門子道理?而且,大家居然對此也都沒意見,這又是為什麼?
有人可能會說,這是因為皇帝裁判,而皇帝總是對的,所謂「皇上聖明」。
但這不是真的,真實情況就是:羊祜確實可以「當仁不讓」。
這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羊祜其實沒有打過什麼實戰、硬仗,戰爭事跡並不多,就更談不上什麼攻城野戰、覆軍破敵之功了,但說他是一代名將,內行論者卻又幾乎沒什麼爭議。
為什麼會這樣?揭曉其中奧秘,是一代梟雄曹操的這句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順便說一句,曹操這句話也是對《孫子兵法》裡這句話——「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的批註。
兵聖的這句話,翻譯成白話文,意思大概就是:真正會打仗的人,由於常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他們的勝利是必然的,但由於像自然而然那樣不知不覺發生,給人感覺就好像整個過程沒什麼出彩的智能和勇銳的功勳一樣。
這其實也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兵聖最推崇的境界。
羊公羊太傅就是這樣無赫赫之功的善戰者。那麼,他是怎麼臻於化境的呢?
高手過招,點到為止。
「你平生最大勁敵是誰」,如果你採訪東吳陸抗這個問題,那麼,他的回答一定是羊祜。
「羊祜安邊」,深藏功與名,看似不顯山露水,但對陸大將軍來說,絕對是壓力山大,因為那是人性、戰略層面的無形強壓——「仁者無敵的攻心之戰」。
什麼叫仁者無敵?一個人的去世,不僅本國上下,就連敵人、敵國的人民都為之哀痛悲傷不已,這就是仁者無敵。
這樣的人,中華上下五千年,沒有幾個,北宋「宋仁宗」是其一,而羊祜羊太傅也是這樣。
還是來先看看《三國演義》裡怎麼寫的:
羊祜死,「炎(司馬炎)大哭回宮,敕贈太傅、巨平侯。南州百姓聞羊祜死,罷市而哭。江南守邊將士,亦皆哭泣。襄陽人思祜存日,常遊於峴山,遂建廟立碑,四時祭之。往來人見其碑文者,無不流涕,故名為墮淚碑」。
不用說,羅老師這裡也還是化用《列傳》內容。但其實,《列傳》寫得更有場景,更感人肺腑:
「帝素服哭之,甚哀。是日大寒,帝涕淚沾須鬢,皆為冰焉。南州人徵市日聞祜喪,莫不號慟,罷市,巷哭者聲相接。吳守邊將士亦為之泣。其仁千所感如此……祜喪既引,帝於大司馬門南臨送……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遊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為墮淚碑。荊州人為祜諱名,屋室皆以門為稱,改戶曹為辭曹。」
這也太特麼感人了。這樣的待遇,史上更少有。那麼,羊祜羊太傅到底做了什麼感天動地、人神共仰的事?
這一切都沉澱在四個字裡:羊祜安邊。
羊祜安邊,有許多內涵。戰略層面就是「攻心為上」、「止戈為武」、「以德服人」等,戰術層面就是「以守代攻」、「屯田積糧」、「蓄勢待發」等。
總之,道與術相濟並用,相輔相成,正如《孫子兵法》所言:「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我們來看看他的一些做法。
一方面保境安民,「繕甲訓卒,廣為戎備」,安不忘危、不輕易興兵作戰,卻又積極備訓備戰,立足於嚴密防守、使對手無懈可擊,從而確保穩定的和平環境。
另一方面,重視文教(興設庠序即設立學校)、發展生產和社會經濟(屯田積糧,開放市場,與吳人開埠貿易),結果,「祜之始至也,軍無百日之糧,及至季年,有十年之積」,軍用糧草豐足,老百姓又安居樂業、經濟繁榮富足。
「攘外必先安內」。境內大治之後,羊祜穩健進取,「乃進據險要,開建五城,收膏腴之地,奪吳人之資,石城以西,盡為晉有」。
更重要的是,羊祜治下,有地有人、有糧有兵,境內社會和諧、人民日子紅火,官員勤於政事、廉潔奉公,所謂「涉其門者,貪夫反廉,懦夫立志」,再加上羊祜無論為官主政還是統兵作戰,都非常注重施行仁義、增修德信,以懷柔之策對待吳國軍民,吳國軍民心服口服,敬仰其仁德,「翕然悅服,稱為羊公,不之名也」。
於是,前前後後,來投降的將領、軍士,來歸附的老百姓,幾乎就是絡繹不絕,史稱「羊公恩信,百萬來歸」。
這也就是日後晉國平吳之戰那麼平順的根本原因所在。
想像下,晉吳之間,跟1990年西德和平統一東德本質上沒啥兩樣:「柏林圍牆」一開,東德民眾用腳投票,東德政權迅速倒塌、灰飛煙滅。
再想想當年,赤壁大戰,曹操「百萬之眾」卻被孫劉聯軍打得找不著北,如今,晉國派兵平吳,孫吳政權卻幾無應戰就舉國歸順,根由正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敵人、你的對手」。
事實上,對羊祜的戰略意圖,吳國陸抗陸大將軍心裡也如明鏡一般。
當然,按照《三國演義》的說法,羊祜這樣做,也正因為有陸抗這樣的名將對手在:
「汝眾人小覷陸抗耶……此人為將,我等只可自守;侯其內有變,方可圖取。若不審時勢輕進,此取敗之道也」。
棋逢對手,心領神會,大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陸抗也深知羊祜這「無招勝有招」、「不戰而戰」的厲害。他對手下人明講:
「彼專以德,我專以暴,是彼將不戰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
於是,在羊祜、陸抗對峙之時,前線少有戰事,經常是井水不犯河水,雙邊百姓免於戰火,生靈無塗炭之苦,過了好一段安生日子。
而羊陸之間,也給人們、歷史留下了眾多惺惺相惜的佳話,像什麼「陸抗送美酒給羊祜」、「羊祜贈良藥給陸抗」等,不一而足。
在這些佳話故事的背後,人民享受到和平與安寧,但對羊祜與陸抗來說,這更是一場無硝煙的戰場,雙方都在最高層次上鬥智鬥勇,都在進行「和平演變與反和平演變」,都在力爭世道人心。
因為他們都深知,人民才是真正的鋼鐵長城,深得民心才能真正江山永固,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守天下。
羊祜與陸抗之間,因此也是一時瑜亮。而且看上去,和平時期兩人都無戰功,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無赫赫之功的善戰者。晉伐吳之戰,是在羊祜、陸抗去世後發生,這也是個最好的證明。
小時候看《三國演義》,覺得什麼五虎上將、常山趙子龍,特別厲害、過癮,對羊祜、陸抗的對手戲也沒什麼感覺,居然沒有戰場廝殺。後來才漸漸明白,這才是至上的「攻守道」。
這是「道」上之爭。對陸抗來說,這才是最難的攻防戰。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承受著內外兩個系統的強壓。
他的最大不幸和悲哀,就是「不遇明主」。作為統兵大將,他與羊祜和平對峙,背後的戰略、道術、用心,昏庸殘暴的吳主孫皓根本看不明白,反而疑心他擁兵自重、和敵人暗通款曲,是別有異心。
故事是這樣的:陸抗在前線按兵不動,孫皓遣使下令「作急進兵」,陸抗只好上疏解釋,極力陳說晉國不可伐之狀,且勸吳主偃武修文、修德慎罰,以安內為念,不當以黷武為事。
結果,吳主看後大怒,並且罷了他兵權,降了他官爵,並令他人代領其軍,活脫脫又一個燕惠王和樂毅故事,整一個「騎劫代將」昨日再現。
相反,羊祜這邊是幸運遇明主。《列傳》評論羊祜說:「明德通賢,國之宗主,勳參佐命、功成平吳」,真是一語中的。
其實,從這句話也可知道,那時,晉國的國家元首自然是司馬昭、司馬炎,但晉國的心臟和大腦可以說是羊祜,他的平吳方略得到了司馬家朝廷上下的認可,有了系統性的強大支持,才有了日日積漸之功。
我們可以看看當時雙方的實力對比。
其實,整個三國時期,曹魏就比蜀吳強大,劉備、孫權都是一代雄主,各有異常過人之處,朝廷之中,賢臣能將輩出,但即便這樣,蜀吳聯手才能堪堪平衡曹魏。
而後來,曹魏家族逐漸被更隱忍強悍的司馬家族取代,蜀吳則子孫不肖、賢臣能將凋零,魏晉已取得絕對優勢,滅蜀平吳、一統天下,那是早晚之事。
事實上,公元263年8月,司馬昭調集三路大軍18餘萬人開始發動滅蜀之戰, 10月份,西路軍主將鄧艾率2000精銳勇士偷渡陰平,一舉功成,最終迫使蜀國後主劉禪君臣投降,蜀國滅亡。此後,公元279年,司馬炎接受羊祜推薦,派名將杜預等八路大軍滅吳,280年5月,王濬舟師先抵建業,孫皓出降,吳國滅亡。
從滅蜀平吳過程來看事功,如果說滅蜀是「出奇」,那麼平吳則是「守正」。
這正是羊祜的戰略成功之處:握有絕對優勢的晉國,在羊祜的平吳方略指引下,並不急於乘熱打鐵,挾持滅蜀餘威,盲目開啟平吳之戰,而是十七八年間耐心積漸,修德安內,收拾天下民心,等待吳國內部潰爛、棟梁不再、抽心一爛之時,及時決策決勝千裡,以獅虎搏兔之勢,摧枯拉朽、一擊成功。
總之,羊祜夯實基礎、廟算籌劃在先,而杜預、王濬等得以順利「下山摘得大桃子」。
這樣的過程,其實是個自然而然、瓜熟蒂落的過程,戰場上也沒有所謂勢均力敵的兩軍對壘、精彩對戰,一路上吳國軍隊幾乎都是望風而降。
這對於飽經戰亂蹂躪的國家和人民來說,無疑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樣的「君王名將」,其實背後是累累白骨的慘狀,是國家和人民的災難,而像羊祜、陸抗這樣「無赫赫之功的善戰者」,才真正是國家社稷之幸、蒼生大眾之福。
「吾於近人,獨服曾文正」,這是偉大領袖對湘軍領袖、清末中興名臣、人稱「古今完人」的曾國藩的高度褒揚之語。
其實,對於古人羊祜,相信無數豪傑志士更是心服口服。
他堪比漢初三傑之張良,甚而有過之。他是戰略家、政治家、軍事家,還是帝師賢臣、文學家、道德完人,總之,按儒家標準來說,是真正內聖外王之人、修齊治平的典範,更堪稱千年不世出的「古今一完人」。
這樣的羊公羊太傅,雖看似無赫赫戰功,但被譽為千古名將、真正的善戰者,又有誰不認同呢?
此外,在這樣的羊公羊太傅面前,那些攻城野戰、殺人盈野的所謂「名將」,其實不過是米粒之珠。
老百姓給這樣的羊公立碑建廟,峴山因這樣的羊公而名聞天下,就再自然不過的了,因為他可以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他永遠活在人民心中。
當然,作為他真正對手的陸抗,同樣也該被人民景仰、懷念。他們才是那個時代真正最閃耀的「將星」。
他們就像是那些遙遠天際的恆星,雖然看起來只閃著微光,但其實比距離我們最近的「太陽」還更光輝燦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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