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唐曄 曄問仁醫
人 物 介 紹
夏利民,醫學博士,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心臟外科主任醫師。擅長冠心病,瓣膜病以及成人先心性的外科診治,特別是微創冠狀動脈手術等,對於危重、高齡患者有較多經驗。
採訪筆記
最近在看一部電影《神醫》,講述的是11世紀時歐洲大陸醫學發展的一個縮影,那時候外科醫生還是理髮師兼職的,療效基本看天。具有探索精神的人們,在客觀歷史條件的限制下,無異於在黑夜裡摸索中前行,而外科也正是這樣緩慢成長起來的,這之後,麻醉、消毒、顯微這些技術的發展,才讓現代外科的時代真正開啟。
我們聊天的末尾,我想聽聽他對外科史的理解。因為我發現,他具有文學家、新聞學家一樣的思考方式。
「如果,醫學院校能開設一門選修課程,專門講述外科史,由各專業的老師們授課——神經外科老師可以從顱骨上的鑽洞手術,講到導航下準確切除腦部深處的腫瘤,心胸外科老師則可以講巴提斯塔手術其實已經慘遭淘汰——或許這些歷史,能成為普通醫學生渡海之舟,指引前行。」我說。
他點頭同意。「其實,我研究過外科史,前人為外科事業做出的貢獻與探索,總能讓人感到振奮,我們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展望外科的未來,尤其是心臟外科。事實上,外科技巧精良固然重要,但它僅是手段,長年累月不斷創新才能有所收穫。像輸血、洗手、消毒等當今最基礎醫學常識,也是一步步摸索出來的,當初的先行首倡者,儘管經歷了許多誤解、打壓,甚至是幾十年之久的停滯,但最後,新知還是代替了舊識。如同維薩裡之於解剖學,隆恩之於麻醉,蘭德斯坦納之於輸血,利勒海之於心臟起搏器,弗斯曼之於心導管,卡本提耶之於二尖瓣修補手術——福澤一代又一代患者,這裡有犧牲、堅持、仁心仁術……」他說。
他向我描述起第一次觀摩一臺心臟手術的情形。站在手術臺邊,看著一顆鼓囊跳動的心臟。它的跳動漸而緩慢無力,像將熄的燭火一般,最後竟然完全停了下來。初次看到這個場景,他的驚懼不言自明,可是,手術臺上的心臟外科醫生們,卻氣定神閒。「我忽然意識到,心外科就是一部人類追逐夢想,並寫滿堅韌與光榮的歷史。」
他從來沒有放下過他的筆墨紙硯,還有滿身的書卷氣。三個月前,他因疫情留守在復旦中山廈門醫院,便常去爬醫院後面的一座東平山,寫下《廈門東平山遊記》一則,顯出高超的文言文素養,可圈可點,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沿觀音山路,漸行漸遠,人車影息。掩映於山石之間,這邊石徑,穿至懸石之峰,那裡花叢,便是雕龍之壁。野花爛漫,山壁嵯峨,不覺已春風十裡,汗溼浹背,神清氣爽,宛然天涯少年,牛津郡鄉野之遊,翡翠山空谷之樂。
入東排山路,漸覺道路迴環,不見前途,樹木蔭鬱,雜花生樹,春盡嶺南,哪有蝴蝶,卻是蝴蝶之谷,暮色日重,屋宇層層,舉首三宮之觀,而不見仙人。左手山海之間又一水窪,山蒼水綠,樹影天光,便是上李水庫。盤山而下,到了路口,豁然開朗,車光電掣,遊客覓歸,撲面都市之風,回眸來路,已然隔世。
疫令方松,店肆初開,霓虹滿目,客零人稀,華燈初上,榕須戴首,椰風灘浪,習習颯颯。海闊天空,月缺星零,天命之年,力有不逮,然尚半途之遠,豈乏千裡之志哉。」
讀罷,我恍惚起來,這哪裡還是一位醫者,分明便是歐陽修、柳河東……
1
從醫之路
1966年,夏利民出生在上海南市的一個石庫門裡弄。直到現在,說起童年、少年的那段歲月,他還是充滿留戀。
「事實上,石庫門裡,洋溢著這個城市最本質最淳樸的氣息,也隨著光陰的積累,逐漸醞釀成一種獨特的老上海文化,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了上海人的生活百態和歲月變遷。」
由於父親的緣故,家中富有藏書。念小學時,夏利民就捧起了《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簡直是如痴如醉,記得有一年暑假,沒日沒夜地讀王少堂的《武松》,硬生生把1.5的視力,折騰成了0.8。」
愛讀書的夏利民,寫起作文得心應手,中考時作文還獲得區裡最高分。饒是如此,他的理科成績也十分突出,到了高考填寫志願時,夏利民決定選擇學醫,「我姑父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他曾經告訴我,醫學就是一門文理兼修的學問,只有通才,只有對人心與人性有深刻了解,才能學好醫。我願意追隨他的腳步。」夏利民說。
夏利民考取了上海醫科大學,進入醫學系臨床醫學專業。
進入學校以後,夏利民發現,學醫的過程與想像中的並不一樣。「跟高中的學習方法完全不同,需要大量的『死記硬背』,這是一個漫長枯燥的過程——不停歇的上課、背書、考試,六年很快就過去了。」
1991,夏利民大學畢業,分到了中山醫院,雙向選擇之後,他留在了心臟外科,一晃已經三十年。
2新年禮物
夏利民至今記得,帶他做第一臺獨立主刀手術的,是王春生教授。
王春生教授,現任中山醫院心外科主任,擅長各種複雜先天性心臟病糾治術,瓣膜修復與替換術,冠狀動脈搭橋術,大血管手術,心臟移植和心肺聯合移植等手術。是我國最著名的心臟移植專家,也是我國心臟移植技術規範和準入制度的主要制定人。他也是國內最主要的大血管外科和瓣膜外科專家之一,救治了大量複雜高危患者。
而回到1990年代初,彼時,王春生還只是一名心外科的主治醫師。
夏利民記得,那是春節前的一天上午,有一臺心房間隔缺失的補片手術,帶了他半年多的王春生醫生對他說,看了我這麼多遍了,今天你來開,我給你壓陣。夏利民覺得,事發突然,又驚喜又有些忐忑,他沒有太多的顧慮,提刀上陣。
這臺手術並不複雜,夏利民從容拿下,心臟阻斷用了四十分鐘。「不錯嘛!王老師說。看得出他很開心,像送了個新年禮物給我。」
那天下午,醫院舉辦全院迎新春聯歡會,作為年輕的醫生,夏利民感到心中有一股幸福的暖流。
「一臺成功的心臟外科手術,立竿見影,可以改變患者的人生,對醫生來說,特別有成就感。」他說。
心臟外科醫生的精進是漫長的。
將近十年,夏利民就在國內心外科的象牙塔,默默打磨自己,他苦學冠心病、瓣膜病等各種技術,揣摩別人的手術,給專家當助手,領會手術的思路和理念,他有一種預感,自己會有一次技術上的飛躍。
3手術的境界
「機會果然來了,我學會心臟搭橋手術,得感謝趙強教授。」夏利民說。
上世紀50年代末,國外已經開始開展搭橋手術,到80年代,已經非常成熟;而我國自上世紀70年代才開始做搭橋手術,一直到90年代中期,技術水平比國外還差得很遠。有一批專家,包括趙強教授,就是在那個時候去國外深造,學習冠心病外科相關的治療、手術技術,病人管理等。1998年,趙強經過在美國俄勒崗洲聖文森特醫療中心心臟研究所的三年學習和工作,歸國以後到中山醫院心臟外科,帶回來了諸多的變革。趙強教授曾深有感觸地說,當時國外的手術理念和質量都比國內高,手術更加精細化,病人的管理也更加規範、成熟。
「趙強教授開始在中山醫院做冠脈搭橋,要組建一個新的團隊,我主動請纓。院裡對新技術很支持,也希望年輕醫生多學習。」
於是,夏利民拜師趙強教授,他感到又開始了長足的進步。
「趙教授各方面要求都很嚴格,特別是在手術基本功,小到拿縫針的手勢、剪刀的使用等,都有細節要求,他自己的手術非常漂亮,手術像程序化一樣,嚴格按照標準執行,術前把每個動作都想好,整個手術過程一氣呵成。在中山醫院老資歷的護士都覺得,趙教授的刀法和敏捷程度,以及果斷的風格,都跟他的老師石美鑫教授很像——快,沒有廢動作,不要去返工,根據具體的病例,具體的解剖結構,把整個流程循序調整優化。他在科研上也很強,很多課題都是最新的研究方向。」
閒聊的時候,趙強教授會給夏利民看一本厚厚的筆記,裡面記載了他在國外的學習,包括參加過的各種手術,還配有圖畫。「詳細到整個手術的每一個步驟,標出難點,可能遇到的問題等等,筆記上密密麻麻,我為趙教授這種鑽研刻苦,一絲不苟的精神而嘆服,常常自愧不如,羞慚不已。」
從練習取靜脈血管,到取動脈血管,趙教授要求學生每一步的動作都乾淨利落,把這些基本動作做到嫻熟,才能再做其他的——培養極其系統,步驟要求超級熟練。夏利民從1998年跟師,2003年考上趙教授的研究生,到2005年,趙教授才放手讓他獨立主刀一臺冠脈搭橋手術,中間相隔了八年。
「不但學會了手術,對手術的理解,包括時機判斷,都有了巨大的提升。」夏利民說道。
曾經有一個急性心肌梗塞的病人,室間隔穿孔,科室會診後得出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趕緊做手術,不然病情可能撐不住;另一種認為,即使馬上手術補洞,可能還會有新的穿孔,難題擺在夏利民面前。仔細評估後,夏利民按下暫停鍵。
「病人送來時是一個穿孔,果然五天後又出現一個,如果早做手術了,手術就失敗了。最後一直等了10天,才給病人做手術——這時候,所有的穿孔都已經暴露,我們知道要補多大的洞。」後來,手術很成功,病人轉危為安。
「外科醫生會做手術並不厲害,厲害的是,知道什麼時候不去做,有位外科大師說,什麼時候覺得怕了,手術境界就差不多了。」夏利民這樣說。
口述實錄
唐曄:作為心外科醫生,您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麼?
夏利民:從考醫學院開始,我就想過一定要做一名好醫生,在專業上要有水平,在技術上要不斷提升自己。坦率說,我的手術相對來說比較全面,心臟瓣膜、心臟搭橋、大血管都能做。但是任何一臺手術,都要把握一個度,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做一個好醫生,就要把握一個度。
唐曄:那麼,如何做好一位心臟外科醫生呢,您在手術臺上是怎樣的呢?
夏利民:要成就心臟外科的高手,真的很殘酷——不但手術做得好,還能有一點創新,不是說努力就行了。實際上更需要有悟性,有天賦,這樣門檻又高,學習曲線又長的外科領域,是很少有人願意選擇的。
我跟王春生教授最早,跟趙強教授最久,兩位老師對我在手術臺上的影響都很大。我在手術臺上不緊張,雖然手術爭分奪秒,但我沉得住氣——手術很複雜,必須照顧著很多東西,體外循環、麻醉控制,要全部要掌控住。我在手術過程中,會不斷思考,逢山開道,遇水修橋,速度不快不慢,跟助手、麻醉師都很融洽。
唐曄:您遇到過突發事件嗎?
夏利民:遇到過,那是十多年之前,有一個主動脈換瓣的病人,手術過程中很正常,手術後體外循環撤離了,但病人一隻手的血壓突然沒了,明顯是主動脈夾層,這時候變得很艱難,趕緊把心臟停下來,把血管換上去,大部分病人都能搶救回來,但這個病人經過努力搶救,還是沒有救回來。
我記得那天打擊很大,癱坐在手術室門外的椅子上一動不動,背心都溼透了。那種沮喪、失落和挫敗感始終縈繞著,幾周才走出來,我反覆想,手術哪裡有紕漏,是哪個環節沒有注意到,下次遇到這樣的病人,還會不會這樣——成功的案例固然欣喜,但失敗的案例,只要有一個就足以打倒你,所以失敗與教訓,永遠難以忘懷,也是最能催人成長。
唐曄:在臨床上,您現在關注什麼?
夏利民:微創搭橋。冠狀動脈搭橋術治療冠心病、心肌梗塞的主要方法之一。
傳統的冠狀動脈搭橋術需體外循環心臟冷停跳,其創傷大,恢復時間長,手術死亡和併發症發生率高。微創冠狀動脈搭橋術,是通過胸骨正中切口或肋間小切口,在不用體外循環、心臟跳動下,完成冠狀動脈血管吻合,一方面減少了體外循環系統對人體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可使手術創傷減小,加速患者的術後恢復。
該種微創搭橋手術,特別適合年齡大,心功能低下、肝腎功能不全、出血傾向、升主動脈硬化、卒中後遺症等體外循環高危患者,為重症冠心病患者手術提供了保障。
唐曄:在您看來,您對手術的理解是什麼呢?
夏利民:凡事要講究恰如其分。生了病,如果不做手術也可以治癒,那就一定不要去做——手術是當其他治療手段行不通的時候才實施的,所以,每個外科醫生手術前都要問一問自己,做了手術以後,病人會比現在更好嗎?如果答案是肯定,那就去做,如果答案不置可否,那就不要輕易做。
還有,不要冒險,或者不要認為各種手術都會,就一下子把有問題的地方全做了手術,一定是以病人的獲益是立足點,權衡利弊是對技術的考量。比如,一個病人心臟瓣膜重度狹窄,同時心臟血管又要做搭橋,如果是病人年輕,體格健壯,手術同時都做了可能也不會錯,如果病人老邁年高,複雜的手術很可能無法耐受,那就要權衡,瓣膜病手術就先不做。一把手術刀,用好了,是救人的利器,用的不當,也是兇器。
唐曄:您認為,心臟外科會被介入取代嗎?
夏利民:不擔心。手段是多元化的,適應病症最重要,心內科的手段在進步,心外科的手段同樣在進步。現在內科醫生把檢查、診斷都做了,藥物、介入由心內科主攻,而心外科主要負責攻克高難度的搭橋、瓣膜、夾層,以及複雜先心。而未來,二者應該是逐漸以心臟中心的形式出現,心外醫生的未來也有可能是「一手手術刀,一手持導管」。
唐曄:您現在新建的復旦中山廈門醫院擔任心外科主任,壓力如何?
夏利民:廈門收治的病人的情況和上海相比,算是比較嚴重,很多都是其他醫院不願意做的手術。但是只要每個環節都想好了,就化解壓力了。
唐曄:在那裡的工作忙不忙,有空閒的的時間嗎?
夏利民:比較忙,除了做手術,還要帶學生,搞科研,看最新的文獻,開展新的技術。當然,還要幫助當地的醫院會診。
這次疫情給了一段相對充裕的調整時間,我在廈門兩個月沒回上海,浮生偷得半日閒,就去爬山,爬到山頂寫生,這邊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很美,我還用古文寫了一些遊記,閒居在家的時候,畫山水國畫,習趙孟頫的字,他的《膽巴碑》我臨摹了很多遍。趙孟頫說過,「筆法弗精,雖善猶惡;字形弗妙,雖熟猶生;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這些都給我重要的啟示,甚至與手術的修煉,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曄:如果您不做醫生,會做什麼?
夏利民:可能做一名記者、主編,我喜歡字裡行間的情趣。
唐曄:您覺得,醫學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夏利民:我當年選擇學醫,就是因為醫學更實用,能解除別人的痛苦。而醫學就是核心,就是維護生命。作為醫生,我是受人尊重的,有一種成就感。有病人治癒了千恩萬謝,說這條命是我給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盡我能力,讓病人的生命活得長一點,活得舒服一點——人雖然總會離開,但是能夠多活一段時日,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哪怕多活幾個月,對身邊的人來說,已經足以安慰。
採訪/唐曄 編輯/玉嬌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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