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列寧》裡,出於母親生命安危考慮,主人公在79平方米的公寓房間內,延續著已不存在的,迷你微縮版的東德。他也在無意中,打造自己理想中的共和國。
泰國導演納瓦彭·坦榮瓜塔納利的《時光機》做了一次相反的時間旅行。從瑞典歸國的女主角,為了讓自己,也讓一家人斬斷跟過去的聯繫,換取更大的生活空間,走上了不無痛苦的斷舍離之路。她要做的,是前往未來的跳躍。
以人生整理斷舍離走紅的近藤麻理惠,用扔扔扔對抗消費主義引發的買買買——許多人並沒有被物質充足所滿足,卻發現自己被一堆垃圾所包圍。近藤的理念,是不再怦然心動的東西,統統扔掉。排在最後被處理的東西,是紀念品和照片。看到《時光機》的小琴一上來,就買上幾十個黑色垃圾袋,秋風掃落葉般扔掉所有東西,包括有父親籤名的成績單,原主不明的相機和膠捲,朋友的禮物……我內心是詫異的。她的執行力,未免強大到不可思議。
《時光機》延續了納瓦彭在前作《36》和《死於明日》中,對攝影照片的探索,膠片味滿滿,構圖講究。外觀上,除了流行的斷舍離話題,《時光機》還有著ins風(即instagram)的外觀,小清新的面孔,故事與國內當下的夢想改造短視頻,同步發生,片子卻是以餘味致勝的那種高級電影。
扔東西是個陷阱,還東西是連環陷阱,《時光機》要講的,是如何切斷與故人的聯繫,即小琴的昔日戀人和出走父親。表面上,這兩個男性已經不再出現於小琴的世界,她的生活靜水深流。斷舍離的到來,突然刺激了小琴,她意識到自己是個逃兵,不敢面對,甚至害怕真正的失去。
小琴幾句話就說服了哥哥,成為極簡主義改造的同盟。她的母親,一個成天單曲循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露面不多的角色,卻成了最大阻礙。衝突聚焦於父親留下的,一臺沒人彈奏的鋼琴,母親怒斥小琴的自私。
《時光機》的最大特點,就是它充斥著往日回憶,卻沒有出現泛濫的閃回手段——漂染的青春畫面,黑白的家庭影像,或者是不無傷感的音樂。那些勾動觀眾記憶,漣漪不斷的,都是一些不經易出現的照片。一張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家庭照片。一張無意捕捉了好友姻緣一線牽的照片。這種手法也有自作多情的風險,觀眾需要獲知情節,緊抓戲劇衝突,《時光機》卻抹去這一切,默認每個人都有接觸過青春照片和家庭合影,不問悲喜。在光碟、硬碟和筆記本電腦間,照片來去移動,正如記憶的舞動浮塵,閃耀著許多美麗一瞬,擊中了小琴沒有鎧甲保護的軟肋。那就像夢中走入春天的花園,醒來時發現枕邊有一片花瓣,是花瓶上掉落的,還是夢裡飄來的?你注視著花瓣,知道它沒有了依託,註定要枯萎。
小琴身上,有著現代人追求的獨立自主,《時光機》卻在說,大家都是負重前行。當小琴還給安哥相機膠捲,她卻從安哥那裡拿回了更多的東西。記憶就是這樣一種產物,它往往發生在兩個人或者一群人之間,你來我往。小琴不以為然的一張照片,卻讓一對新人淚眼迷茫。但有些記憶,是要主動清理的。這是一個不斷卸載貨物,與自我和解的過程。追求更美好生活的路上,小琴發現,原來自己是那樣不完美且不完整的一個人(常人經常如此,只是多數人並不自知)。她不體面地甩掉了男友,正如父親不體面地扔掉了整個家庭。
極簡主義換來了更大的空間,更少的負載。最重要的,它代表了年輕世代主動做出與上一代不同的選擇,是打造「我們的生活」。相信與此同時,也有人選擇遁入過去的生活,渴慕田野與星空。
不少人會覺得,《時光機》的矛盾衝突,似乎沒到非要如此不可的地步。譬如小琴可以找個舊屋,存放舊東西。可以找個地方,做成個人工作室。中國人的家庭和宅居觀念,忤逆父母是大錯,再不然也要同時保留兩種生活。父母活在簡歐裝飾、紅木家具的世界,自己吹拂清爽的ins風,隨時可以像個斯巴達人那樣戰鬥。
作為一種選擇,誰也不能說,改造兩層樓本身就代表著不好。甚至也不需要專門談論小琴的設計風格有多好,電影會讓觀眾自己看出來。舊屋的逼仄緊張是其次,對小琴而言,那永遠代表著,它是父親遺留下的交通信號燈——就仿佛他隨時可能會回來,指揮起一家人生活。如此一來,扔掉一切,粉刷一切,停掉單曲循環,那是太有主見的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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