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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天下,傳承一家。你發掘詩歌的秘密,人們感發於你的傳奇。轉蓬萬裡,情牽華夏,續易安燈火,得唐宋薪傳,繼靜安絕學,貫中西文脈。你是詩詞的女兒,你是風雅的先生。」
——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頒獎 葉嘉瑩頒獎詞
昨天晚上看感動中國,今年的十位年度人物裡有葉嘉瑩先生,其實是我沒有想到的。
其實我對葉先生也不是非常了解,無非讀過先生一本詞話《唐宋詞十六講》,且讀的潦草,時至今日,也只記得她有一個好聽的號叫迦陵,只記得她在詞話裡的語氣溫柔如水、深入淺出,只記得她用鮐背之年微微顫抖卻依然硬朗的聲音把詩詞唱出來。
我還記得她被評價為:
「一生只做一件事。」
今天就去看了記錄葉先生生平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
所以這一篇,既不是人物推介,也不是影視評論,僅僅是我用微不足道的文字抒發一點對先生的敬意。
(紀錄片中一些很具有中國美學的空鏡,許許多多的空鏡看上去、聽起來,仿佛都在講故事。)
我記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白噪音,有靜謐悠遠的古樂聲漸漸迫近,逐漸聽清是先生的吟唱。
畫面是很古舊的紫禁城、堂而皇之走在皇城門下的外國軍隊、泛黃的敦煌壁畫……很慢、很慢。逐漸,人的心也沉靜下來。準備開始聽一個故事。
(這幾句是先生唱出來的,好像是幾個世紀那麼遙遠的事情了。)
Ⅰ大門 Entrance
我願稱為「萌芽」。
先生坐定,由人幫忙整理好話筒,平和地笑一笑,開始了從容閒聊式的訪談、拍攝。本身,先生只需要坐在那裡,就是一部電影了。
葉赫那拉氏的出身,「進士第」的門第,戰爭年代的炮火紛飛,出生在六月一日的她有個好聽的小名「小荷子」。憂患年代,本該無憂無慮的名門也不得不被時代裹挾著卷進浪潮,葉先生開始了一生的輾轉。
慣於長夜過春時 / 挈婦將雛鬢有絲 / 城裡依稀慈母淚 / 城頭變幻大王旗 / 忍看朋輩成新鬼 / 怒向刀叢覓小詩 / 吟罷低眉無寫處 / 月光如水照緇衣 ——魯迅《無題》
「我們院子裡邊有一棵柳樹,隔牆的那邊有一棵高大的槐樹,秋天來的時候我們說『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個蟬聲還沒有消滅,就引起我的心的一種秋天的哀愁。」
「其實我寫詩都是很現實的,這個樹葉子的聲音,你如果仔細聽,是不同的。」
她似乎有天然的敏銳感受力,能夠與自然進行交流。中國古代的詩人們幾乎都有這種敏銳的感受力。
我記得高中時讀《中華活頁文選》,具體是哪一篇文章我講不出了,但是卻清楚地記得它是講古詩詞中的「蟲」文化。小小蟲子中也可見詩心,作者評價中國古典文化為:
「梅妻鶴子,山鬼結拜,中國人是最擅長與自然對話的民族。」
早年間的葉嘉瑩,在良好的教育下,用這種絕妙的詩心對話自然,寫出的詩詞也大多為賞玩自然之辭。「槐樹與柳樹葉子摩擦的聲音不同」「秋天來的時候,風吹過葉子的聲音不同以往」,諸如此類。正如「掬水月在手」,確實貼切。
時代卷著個體漂泊。年少的葉嘉瑩也許不會想到,自己多年後會這樣回憶年少:
古都懷古十詠有序
幽燕之地 自昔稱雄
嘉瑩幼長是邦 十餘年間 足蹤所及 則徒見風勁沙飛
土磽水惡 黃塵古道 殿宇丘墟而已
徘徊太液東側 偶一翹首 惟見古國青山 西風黃葉
從此茫茫人海 衣帽滿徵塵。
Ⅱ脈房 Pulse-taking Room
其實我也沒有搞清楚,為什麼這部電影的分篇是按照葉家舊時的大宅子不同部分而分的。後來再看一看,我猜想可能是暗指年少從此出,年老葉歸根。
「今夜狂風撼大城 悲笳哀角不肯聽 晴明半日寒仍勁 燈火深宵夜有情」
「我生之後 逢此百憂 尚寐無覺
我生之後 逢此百兇 尚寐無聰」
她念著念著,離開了家,漂到了大洋的另一邊去。
Ⅲ 內院 The Inner Court & Ⅳ庭院 Patio & Ⅴ 西廂房 West Wing-room
顧隨的詩選課,從批改到唱和,她是一個有靈性與悟性的詩才,更是一個勤勤懇懇努力耕耘的讀書人。
「變風」是溫潤的,「變風」如天陰尚不久,或天雖陰而有裂隙可見陽光,如人在亂世而究竟還有希望。——顧隨
誰知道顧隨預言了什麼呢?誰知道半世流離轉徙,親人逝去呢?
但先生卻真正做到了存那一絲陽光而保留希望,謙順平和,不卑不亢,平靜成了一幅畫。
後來又有在臺灣度過的一些年月。葉嘉瑩成為了老師,剛剛工作的時候,她「意暖神寒」,不敢吟詩。
還有那些年,她掛在嘴上的王國維的「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一個人只有心裡的東西沉澱到一定程度,才有機會厚積薄發。也正是「百兇」,造就了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格,平靜如深潭。
歸鄉。
舊時北京的名門望族人家,繁華曾經聚集一處的進士第,到如今,石獅子沒了,牌匾沒了,地磚成了不平的磚坯子,大宅門成了大雜院。門廳改換,物是人非。
凡此種種,喚醒了先生心中一個念頭:她要回去。
因為國內實在不熟,於是先生自己寫信給教育部申請回國教書。本安排好在北大就職,卻接到時任南開大學校長的電話,曾經與先生結緣的南開,或許「更需要你的到來。」
「葉先生回來了,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
一時間,座椅上、解題上、窗臺上、走廊裡、樓外面都擠滿了學生,那個年代的南開,甚至開發了「聽課證」的存在,葉先生的課成為了學子們的嚮往,能聽到葉先生講課是無上的榮耀。也許不僅僅因為詩詞,也是因為先生「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一般的氣質,平和、從容、優雅。
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那個寫《骨骸》的哈佛大學教授宇文所安,也曾經是葉先生的學生。他用帶著外國口音卻很流利的中文,充滿感情地說:「我因為葉教授而喜歡上了詞。」
她說我們的文化中有一種「弱德之美」passive virtue。所謂passive,有些事情的降臨不是人的意志能夠左右的,最高的境界並不是反抗、爭執,而是把一切都淡化了,去接受它。
也就是這些年,葉先生生發了要將詩詞的「音」留下來的念頭。詩詞本與音樂不可分,吟誦,便是詩人的靈魂在吟誦者體內的復活。吟誦,就是將自己的情緒與感知全部代入詩人的境界,共情、理解、內化、碰撞,然後由內而外的用音韻演繹出來。
她稱其為「藍鯨」喻,「人走了,總要在這世界上,留下自己的一點遺音。」就像藍鯨在海上的嘯聲。
葉嘉瑩今年九十九歲。
從小時候在的北京,到求學任教的臺灣,又到加拿大傳播中華詩詞,再回到中國去到天津,人海茫茫,風塵僕僕,葉落歸鄉。
白先勇這樣評價:「她站在那裡,就是優雅美好的。她的骨頭裡流淌著葉赫那拉氏的血液。」
到了暮年,她想尋一尋葉赫那拉的根。
她將這個念頭告訴了席慕蓉,她幫助找到了葉赫水。葉赫那拉氏從此發源,但葉嘉瑩卻是葉赫那拉氏第一個回到葉赫水的人。
站在葉赫水畔,她告訴席慕蓉,她的心情和古人「黍離之悲」是毫無區別的。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個人覺得這片子裡評價得最懇切的便是劉秉松。除了「古詩詞救了她」,她還說了一句很打動我的話,她說:
「葉嘉瑩是一個非常精彩的人,她對快樂和苦難都拉的很平。」
誰能想到,這些年來她經歷了喪夫、喪女等種種人間疾苦?可是當有人提到過去的那些種種時,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一句「他走了好多年了。」
能夠將這些苦難淡化、拉平,才是最大的本領。
她是「君子」的最佳詮釋。
她一直會是詩詞的女兒。
所謂「掬水月在手」,寂寞春山,空空無語,明月高懸,興致饒勝。掬水在手,明月倒懸,無人之境,卻得真意。兜轉默語,彳亍徘徊,無人之處,我得雋永。
暗淡如菊,柔情似水,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一縷譬於天地的氣魄。遇見一闕詞的靜美,遇見一代人的風骨,遇見一個人的真心。
瞥見你,是我們時代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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