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是申城最好的季節。氣溫不熱不涼,陽光和煦,空氣清冽,帶著一絲微甜。一切都是——恰好。
在這樣一個秋日的午後,我走進電影院,看了《掬水月在手》,一樣淡淡的、悠悠的,哀而不傷的氣息,是傳統中國文人表達情感的方式與尺度。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掬水月在手》講述了葉嘉瑩先生傳奇的一生。她不是一部故事片,因為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她甚至也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紀錄片,因為她的敘述很難找到一條清晰的主線。
貫穿整部影片始終的若有若無的吟唱;
瓦當、壁畫、磚石、雕梁;
水、月、雪、花……
一切似乎都在傳遞什麼,但你卻又說不清她們想要傳遞什麼?
或許,只是一種心情、一段歲月。
她更像是一幅拼圖——記憶的碎片隨著主人公的講述,漸漸聚攏,最終拼成一段人生,一個人背後的山河歲月。
碎片
故事是從湖上一葉小舟開始的。朦朧夜色中,天上迷離的月、岸上稀疏的樹,汩汩的水聲、飄搖的小舟。
你的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吧。
我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開始記事的。
葉嘉瑩先生與採訪者的問答中,故事開始了。
記憶的起點,也是人生的起點、時間的開始。
時間開始的時候,舊中國烽火硝煙、一片廢墟。中國近代史,一場戰爭連著一場戰爭,一場屠殺接著一場屠殺。軍閥混戰、外患。我們從課本上讀到的是一個個軍閥的名字、一場場戰役的敘述。冷靜、客觀、全面——冷酷。
人,在其中只是數字的概念。
但是,那個走入時間的女孩,讓歷史的創傷變成了切膚之痛。「我出生的那一年是軍閥混戰的時候」「我12歲的時候,北京淪陷了」。那些歷史的大事件,變成了一個人成長的坐標。
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獨寒冷的。——葉嘉瑩先生說。少年時代的她,在烽火硝煙中體悟著寒冷,蜷縮在角落裡,用書本上記錄的千百年的文字,抵消心頭的不安,用吟詠的聲音,驅散孤獨。
孤獨寒冷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世界裡,找到溫暖。
無常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文天祥《過零丁洋》(節選)
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的這兩句,似乎在很多時候都映照了多災多難的中國人的遭遇。
葉嘉瑩先生的前半生也生活在山河破碎的境地中。乳名「小荷子」的她,在悽風苦雨中,用一顆敏感孱弱的少女心,體味著家國、個人的種種不幸。
母親的突然去世。沒有能夠陪母親走過最後一程,成為葉嘉瑩一生難以釋懷的遺憾。卻不知,是否就是在那個時刻,少女懂得了無常?這種情緒,此後始終瀰漫在她的詩詞中。
歷經連年的戰亂,她在一個午後,騎車回家,在家門口突然見到了父親——
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小姑娘,回來時我已經讀大學了。
我當然認出了他。
他也知道是我。
這中間,經歷了多少思念,親人的生離死別。千言萬語,到了真正重逢的那一刻,卻只是——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
這,或許就是中國人表達情感最傳統的方式。
葉先生在結束回憶的時候,悠悠地說——人生,如夢。
救贖
葉嘉瑩說,她從小是個靦腆內向的女孩子。生活在深宅大院中,很少與人說話——尤其不和男孩子交流。很多年後,即使已經為人師表,她的學生評價她也是——很害羞,上完課匆匆就走。
如果不是因為詩詞,她或許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家閨秀,嫁人、生子,在歷經磨難後泯然於眾人。但因為詩詞,她如同被取出蚌殼的珍珠,散發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回憶跟著顧隨先生學詩——
我的詩顧先生改得很少,只改一兩個地方。
後來他久不改了,變成了與我和詩。
我寫六首,他和我六首,我再寫六首給他……
她波瀾不驚地敘述往事。但我依舊感覺到她隱隱的驕傲和自信。
在詩詞的世界裡,羸弱的「小荷子」是女王、是公主,是翱翔於天際的「迦陵頻伽」——妙音鳥,抑揚頓挫地唱誦著人世間最美的聲音。
詩詞,於葉嘉瑩先生或許是一種救贖。
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王國維《浣溪沙》
詩詞,是葉嘉瑩的天眼。雖然依舊身在紅塵,但心卻遊於蒼穹。
傳統,或許於每一個中國人也是如此。
望鄉
《掬水月在手》以葉嘉瑩先生在北京的老宅——察院胡同的建築為篇章的小標題。
門、脈房、西廂房……
我開始不是很明白,因為故事和這些建築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是在最後一刻,80歲的葉先生登上葉赫古城——一片早已一無所有的荒丘時,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影片的拍攝輾轉亞洲、北美洲,足跡遍及北京、天津、西安、洛陽、香港、臺北、澳門、溫哥華、波士頓等十餘座城市……那是葉嘉瑩先生一生漂泊的足跡。
但是,那座古城裡小小的四合院,即使面目全非,依舊是家。
那片北方遙遠的草原,即使一無所有,依舊是故鄉。
我十八歲的時候,聽伯父說我們是蒙古人。
我八十歲的時候,來到了我們祖先的的故土。
她娓娓道來:女真人有海西四部,都是「那拉」。但是我們和他們那三個「那拉」不一樣,他們是滿族人,葉赫那拉是蒙古人。
憑著一條傳說中的葉赫水,到底,她,還有席慕蓉,一同找到了祖先誕生的地方。
那麼傳統、詩詞、戲曲,是否也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的「葉赫水」呢?
循著河水,溯流而上,回到起點。即使荒原只有天高雲淡,老樹昏鴉,我們依舊能在風中聽到先人的吟唱。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是悲傷,也是永恆……
文|聞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