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是一部極小眾的紀錄片,講述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的一生。
在影片中,白先勇說「她是引導我進入中國古典詩詞殿堂的人」,席慕容是她的「鐵桿粉絲」,漢學泰鬥宇文所安也坦言深受她的影響。
如果不是詩詞愛好者,你或許沒聽說過她的名字,但你不該錯過這部紀錄片。
掬水月在手,垂首詩存心
葉嘉瑩一生寫下無數詩詞,可這部影片並沒有用她的詩詞命名,而是引用唐代詩人於良史的《春山夜月》中「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一句。
對於這一點,導演陳傳興的解釋別有深意。他認為「水月」本身就是虛幻的意象,月在手,不在天,水中月就是葉嘉瑩的一生。葉嘉瑩不僅是有「弱德之美」的詩詞之女,更是無數人通往古典詩詞的「掌燈人」,宛如水月觀音般,在苦水裡渡人。
96歲的葉嘉瑩,曾經歷戰亂,半生漂泊。這樣的一生,或許會通向沉淪。所幸,詩詞拯救了她。
在她人生的至暗時刻,詩詞賦予她無窮的力量,而她也用畢生之力,傳承詩詞之美。
葉嘉瑩曾說:「詩詞的研讀,並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
一切世法皆是詩法,要想讀懂葉嘉瑩一生的故事,須從她筆下的詩詞切入。
1940年,16歲的葉嘉瑩寫下五言絕句「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這是她一生所堅持的氣節;次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當她聽顧隨講課時,「如困室飛蠅,驀見門窗開啟」,視野一下子被打開;不幸的是,葉嘉瑩讀大學時,母親手術後感染去世,她悲痛欲絕,「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而後,葉嘉瑩與趙東蓀結婚,前往臺灣,沒想到丈夫被捕入獄,葉嘉瑩躺在親戚家走廊,「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丈夫出獄後性情大變,葉嘉瑩只能用「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來安慰自己;時間一天天過去,女兒長大成人,葉嘉瑩渴望享受天倫之樂,不料女兒卻車禍身亡,葉嘉瑩「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付飄風」,成天以淚洗面。
王國維曾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
葉嘉瑩熬過鄉愁家傷,經過人生無常,用詩詞化解俗世悲苦。她慢慢放下「小我」,投入到詩詞推廣中,把古典文化中最美的東西,傳遞給年輕人。
用鏡頭搭建「詩與存在」
陳傳興是一個難以定義的導演,他曾在大學任教,也是攝影大師,擅長思想和理論。外界評價他「講的話沒人聽得懂,寫的書沒人看得懂」,對此他毫不在意,直言「我的東西都不是寫給這個時代的人看的」。
《掬水月在手》是陳傳興導演的文學紀錄片「詩的三部曲」的終章,講述「詩與存在」。在此之前,《鄭愁予·如霧起時》講述「詩與歷史」,《周夢蝶·化城再來人》講述「詩與信仰」。
對此,陳傳興導演的詮釋是:「葉先生的一生,幾乎完全投入到古典詩詞的研究,她本身寫古典詩詞,她的古典詩詞的教學推廣,等於維繫著古典詩詞的命脈和薪火,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個人的存在,是在詩詞裡面開展的。」
葉嘉瑩與陳傳興
陳傳興導演剪輯《掬水月在手》時,沒有按照時間順序謀篇布局,而是借用海德格爾「詩是存在的居所」這一理論,採用空間的概念來結構。
他以葉嘉瑩小時候生活的院落為框架,用大門、脈房、內院、庭院和西廂房等不同的建築格局,串聯起葉嘉瑩的不同人生階段。葉嘉瑩從小在四合院中長大,她與這座庭院有著剪不斷的聯繫。
在每個人生階段,葉嘉瑩自始至終都是克制的,當她面對失母之痛、婚姻不幸和失女之痛時,沒有血淚控訴,也沒有悲情自憐,一個人咽下所有痛苦。
陳傳興導演同樣自持,他從不對葉嘉瑩的坎坷經歷大肆煽情,一切點到為止,採用至淡的方式去表現至痛,拍出了詩意和哲學的感覺。比如在拍葉嘉瑩牽連入獄這一段時,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葉嘉瑩當時的反應和狀態,以及她如何「度過這個劫」,至於她為什麼被抓,並不是最重要的。
對於影片中的其他人物,陳傳興導演也沒有過度引申,比如提到顧隨時,沒有注釋他的生平,僅以書信原稿作為補充。
顧隨批改葉嘉瑩的習作
從這點來看,陳傳興導演顯然高估了觀眾的文學素養,屏幕上的詩詞動輒數行,很多觀眾還沒讀完,字幕就已消失。更有甚者,一些正在吟誦的詩,跟屏幕上出現的詩,是不對應的。
這樣的敘事方式,明顯不夠「觀眾友好」,但也正是這種美學把控,展示出詩詞的意境美,以及「詩如何作為人的生命的一種存在」。
大量空鏡,是美學還是炫技?
影片開端,江月獨照,槳水和鳴。導演用大段空鏡頭,把觀眾帶入詩的節奏。隨著敦煌壁畫和亭臺樓閣的出現,古意撲面而來。
影片落幕,伊洛河畔,雪泥鴻爪。這爪印是孔雀偶然行過時,所留下的痕跡。而葉嘉瑩的別號取自「迦陵頻伽」,原型正是孔雀。
在影片中間,同樣穿插著大量唯美的空鏡頭,古剎佛雕莊嚴肅穆,龍門石窟飄雪披白,庭院竹林荷影搖曳。
這樣的表達方式,在影像中並不常見,上映後飽受爭議。有人吐槽這些畫面堆砌浮泛,令人不明所以。也有人稱讚導演構思之妙,空鏡頭讓人們回溯詩的歷史。
在我看來,這些空鏡頭並非刻意炫技,而是導演的一次大膽冒險。
他借用意象留白,使觀眾沉浸在詩詞的情境中,給予觀眾更多時間品味詩詞之美。同時,意象看似無意義,卻有所指。比如,用佛光寺的鬥拱,類比律詩的嚴密結構;用回到葉赫水的尋根之旅,隱喻詩的源頭;以四合院的結構,闡述葉嘉瑩的一生;用玄奘西天取經的場景,暗合葉嘉瑩輾轉東西方的教學經歷。
這種含蓄的影像表現方式,無疑提升了觀影門檻,導致很多觀眾不知道畫面「到底想表達什麼」,滋生出遊離感。但導演陳傳興的堅持自有其道理,詩詞之意境恰在於曲折幽微,過於直白則索然無味。
從這些特寫的鏡頭中,能看出拍攝團隊背後的用心。哪怕不能理解鏡頭背後的涵義,觀看這些畫面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這些風雲草木,是古人筆下的描寫對象,也是他們內心情感的投射。通過影像為媒,今人得以穿越時空,與古人在同一情境下產生神交。
如果說商業特技是濃妝豔裹,這些空鏡頭便是淡妝輕抹,獨具一格。正如梁文道所言:「我覺得其實這部影片需要觀眾更主動,而且需要對影像有足夠的敏感跟閱讀。」
所謂詩意,是慢節奏的「燒腦」
《掬水月在手》上映10多天來,豆瓣評分8.1,在同時期上映的影片中名列前茅,但這部影片的排片率和上座率卻著實慘澹。
這不禁讓我們思考,在碎片化閱讀盛行的今天,詩歌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人們一邊嚮往著詩與遠方,一邊又對詩歌敬而遠之,不肯輕易為詩歌市場買單。在得知今年諾獎頒給美國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後,當當網CEO俞渝就哀嘆道:「詩歌拉不動銷售。」果然,露易絲·格麗克在社交媒體上的熱搜僅保持了幾個小時,就黯然退場,這與昔日諾獎的熱鬧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究其原因,一方面在於詩歌的描寫內容,往往是詩人自己的生命體驗,屬於小眾中的小眾,很難引起大範圍共鳴。而詩歌對人們的影響,也是潤物細無聲式的,無法在短期內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另一方面,詩歌語言凝練抽象,涉及典故和生詞,讀起來很「燒腦」,沒有相關知識背景的人,不得其門而入。一旦讀不懂,就容易產生挫敗感,從而放棄閱讀。
在這部影片中,雖然葉嘉瑩講起詩來不徐不疾,淺笑吟吟,但要跟上她的思維和節奏,並非易事。
拍攝之前,導演陳傳興就知道詩歌類題材「其實是高度危險的」,但他也知道,人活著,不能只為稻粱謀。因此,他選擇用緩慢的鏡頭,呈現葉嘉瑩與古詩詞綿密結合的一生,期待觀眾在影片結束後,還會帶著大腦「燃燒過的燒焦痕跡入睡」,任由這些詩詞經時間發酵,從而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
曾有人問葉嘉瑩「學古典詩詞有什麼用」,她回答說:「在讀古典詩詞時,使我們的心靈與古人有一種交會;在這種交會之中,我們除了體驗古人的生命和生活,自己也有感動與興發,在我們與古人的交會中感受我們自己當下的存在。」哪怕這種存在感知是滯緩的,亦是值得的。
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鯨有夢思。據說,兩頭藍鯨即使相隔千裡,彼此也能通過呼鳴傳遞信息。
基於此,葉嘉瑩自比為藍鯨,憧憬道:「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現在的人不接受也沒關係,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
參考資料:
[1] 葉嘉瑩(口述),張候萍.紅蕖留夢[M].三聯書店,2013
[2] 葉嘉瑩.迦陵雜文集[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 蘇茜茜.若有詩書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M].花山文藝出版社,2018
[4] 熊燁.葉嘉瑩傳[M].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
[5] 艾江濤.96歲葉嘉瑩,把即將失傳的吟誦留給下一代[J].三聯生活周刊,2020(37)
[6] 電影《掬水月在手》及相關採訪報導
[7] 不值得影評《一堂用電影完成的文學課:水月在手,自渡渡人》
[8] 看理想《梁文道x陳傳興:詩詞拯救了她,她復活了詩詞》
[9] 新京報書評周刊《葉嘉瑩傳記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詩意是一種緩慢的「燒腦」》
[10] 凹凸鏡DOC《手機&網絡為日常糧食的年代,還有人喜歡詩歌嗎?| 專訪〈掬水月在手〉陳傳興》
[11] 單讀《戴錦華:葉嘉瑩與一代人的誠摯、樸素與崇高丨單讀訪談》
作者 ✎ 林希言
圖片 ✎ 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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