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新的生命降生,把他/她帶到這世上的父母會有什麼感受呢?新的生命,總會給人以新的希望,讓人感覺生活仿佛重新開始了。這麼說或許還有點簡單和籠統,不足以概括那種複雜的感受。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為自己的兒子寫過一首詩《我的兒子,我的劊子手》,表達了他對兒子出生和成長的複雜感受。看到這首詩的名字,我們就會非常吃驚和好奇,劊子手怎麼會和兒子聯繫在一起呢?讀了這首詩,我們就會明白詩人為何如此說,並為之感動。
當詩人霍爾看到剛剛出生的,「安靜,幼小,剛剛能動彈」的兒子,十分憐愛,抱著他,用身體溫暖著他。這應該是天下所有父母看到自己新生的孩子的反應,滿含愛意。但詩人霍爾卻還感受到了「甜蜜的死」,死怎麼會是甜蜜的呢?這是他在看到了自己造就的新生命後,感受到了甜蜜,同時也一下子想到了新生命的對立面,即陳舊生命的消亡。他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離兒子而去。
「你的哭喊和飢餓記錄了/我們身體的衰亡。」隨著時間的流逝,孩子在成長,而父母在衰老。父母也曾經也有過旺盛的青年,他們那時也充滿了年輕的活力,從來沒有想過生命的終結,「似乎要永遠活下去」。但當他們看到從生命起點走來的孩子,就想到了自身生命的終點,一方面開始養育新生命,一方面也開始了向死而生的歷程。詩人霍爾在他的兒子身上,清楚地看到了自身衰亡的對照,所以親密而傷感地叫兒子為「我的劊子手」。
不過,父母也會把孩子當成自己「永生的儀器」,認為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孩子身上得到延續。這讓我想到米蘭·昆德拉在重讀《百年孤獨》時發現的問題:為什麼偉大的小說裡的主人公都沒有小孩?他認為這並非小說家刻意所為,而是小說藝術的潛意識厭惡生殖的結果。小說隨著現代社會的形成而誕生,以個體的人為中心,「闡明個體的生平、想法、感覺,將之變成無可替代:將之變成一切的中心」。如果小說主人公有後代,他的生命就成了未完成的、非獨立的。在現實生活中就是這樣,如果一個人有後代,他的生命就算延續了下去,而一直沒有終結。
詩人霍爾在面對兒子的到來和成長時,看到了新生命的降臨,以及自身生命的延續,但同時也敏感地產生了一種「自我毀滅」的感覺。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感覺是和對新生命的讚美結合在一起的。其主題與美國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晨歌》一詩十分接近,這兩首詩可以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首詩的標題是「晨歌」,很有象徵意味。清晨,是新的一天的開始,象徵著新生的降臨。同時,清晨也會「吞噬一顆顆黯淡的星星」,而清晨正是從黑夜中孕育而出的,這意味著母體的消亡。不過,既然是「歌」,儘管也不失傷感,但從這首詩的內容來看,主要還是在讚美新生命的來臨。這首詩的第一節首先形象地寫出了新生命的來源和活力,由愛情催生,像金表一樣開動。這裡的「金表」,也象徵著新的時間的開始。
在這首詩的第二節和第三節中,詩人用充滿詩意的語言闡釋了新生與母體之間的關係,富有哲理。所謂的母親,在詩人眼裡,不過是「一塊浮雲」,而孩子是她自己「蒸餾出的一面鏡子」。作為母親的詩人,就對著這面鏡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如何被歲月「慢慢地抹除」。然而,儘管如此,詩人仍然感受到身為母親的快樂,歌唱著「晨歌」。孩子那「飛蛾般的呼吸」,在母親聽來,卻是「遙遠的大海」的聲音。詩的最後兩行,表達了對新生命活力的讚美。
這兩首詩是站在父母的角度,來看待新生命成長和自身衰亡的。那麼,作為新生命的孩子,又會如何看待自身成長和父母衰老之間的關係呢?說到這裡,我想起了北京大學學生脫脫不花寫的一首詩《我是使爸媽衰老的諸多事件之一》。這首詩是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的獲獎作品,感動了很多人。
這首詩語言簡潔質樸,卻寫得入木三分,有一種沉重的痛感,像一塊石頭一樣在我們的內心墜著。父母有了孩子之後,孩子就幾乎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孩子的成長,印證著父母的衰老;父母的衰老,推動著孩子的成長。讀了這三首詩之後,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從父母的角度,還是從孩子的角度去看,成長與衰老都是如此相近又如此遙遠的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