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洪濤
讀洪濤老師的文章,一個活生生的好問又可愛的小男孩形象鑽進腦海,揮之不去。可以想見一個求知慾旺盛的小男孩在同樣尊重知識的大爺眼裡是多麼可愛,多麼欣喜。貴人,無論什麼時候遇見了,都是畢生的幸運。在那個知識貧乏、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古靈精怪,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小男孩,碰見的如果不是大爺,他的命運又會怎樣?小時候的事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一生的,潛移默化的。小男孩的好問,大爺的鼓勵引導,成就了一個書法家,一個文學家,一個傳統文化的引領者,一個影響濟南十大文化人物……這個冬天很溫暖。希望洪濤老師小時候的故事,給眾多家長帶去啟示與思考。所有的成就都是有心而又無心的。
大爺大娘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貴人,我當沒齒難忘。小時候以及人生所有的磨難,都因為在山東省鄆城縣黃安鄉馮屯村,有一個叫作吳延齡的俺大爺俺大娘,而變成了人生的溫暖。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
俺大爺叫吳延齡,俺大娘就是俺大娘。俺大爺從我小時候叫我洪濤,俺大娘打我記事起就喊我「小」,到現在,我頭都白了,拉著我的手還是喊「小」。
想起他們有時候就會掉淚。
天增哥哥是大爺大娘的長子,是我兒時唯一的偶象。他姥娘在陳坡,我姥娘在馬樓,二裡地遠。從有記憶起,每年年初二我們兩家都是拉兩輛地排車,同去走姥姥家,地排車上拉著東西也拉著我們這些小孩。
我小時候辦過很多壞事,他們都知道,大娘都笑眯眯地,仿佛是我辦的壞事在她那裡都是很自豪的樣子。
多說說俺大爺。
俺大爺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是長子,下面好幾個弟弟妹妹。所以村上的人好像就沒有見他笑過,也仿佛村子上的人都怕他,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不近人情,有人說他天天拉著個長臉讓人不待見。
這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是我小時候幾乎是唯一的大恩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貴人。
他和我爸是表兄弟,我爺爺自小住姥娘家,一直到現在,我們都是住姥娘家,住老姥娘家,住老老姥娘家,我自小見人喊的多半都是「老姥爺」。
俺大爺絕對的不苟言笑。好像沒有多少人敢和他打招呼的樣子。但是我打小就敢。
「大爺你吃的啥?」
「熟地瓜乾兒。」
「什麼味兒,咬動了嗎?」
他笑了:「你嘗嘗。」
「大爺你聽的這是啥?」
「紅燈牌收音機。」
「這裡邊講的啥?」
「楊家將。」
「好聽不?」
「你聽聽。」他又笑了,「你將來得跟嶽飛一樣文武雙全」。
「啥叫文武雙全?」
他又笑了:「你聽聽。」
於是,我和他在一起在他家聽了好幾年的書,楊家將,嶽飛傳……我從小就想當個文武雙全的人,苦練過七年的武術,都是套路,沒有散打,渾身充滿了力量,天天想的都是文武雙全,將來為國家捐軀,幻想著馬革裹屍,幻想著上馬殺賊下馬草檄……從跟著馮申徵學梅花拳開始,一直到埋伏拳、羅漢拳、鷹爪拳、小洪拳、少林長拳、螳螂拳,還要練金剛不壞之軀,跟著《氣功》雜誌練了「八大金剛氣功」四年……
最後學習偏科厲害,老爸一怒之下差點廢了我,終於從地上轉入地下,最後自廢武功。但我身體自此很好,小病自己用氣「想想」,幾分鐘就全好了。多少年熬夜身體還沒有壞掉,我想七年武術四年氣功一定功不可沒。
但是我知道,這些源頭來自於俺大爺。我的第一篇文章是《中國:社會教育的危機》第二篇是《人類:傾聽癌症》,發表完這些作品的時候我才二十八歲,為什麼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少年能把自己的胸懷格局視野定格在人類、中國的文化、健康、自然?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爺給我說的「你要文武雙全」。「雙」讀「方」,土話中的「文武雙全」對我是成功的密碼,通關的秘笈。
小時這麼說的都是神經病,是笑話。但我現在基本上把這個笑話變得聽起來並不太笑話,仿佛還成了勵志的故事。
「大爺你看的是啥?」
「雜誌。」
「什麼雜誌?」
「人民文學,毛主席題字的,中國文學的最高殿堂。」
「上面都是啥?」
「都是小說、詩歌、故事。」
「誰做的?」
「作家。」
「作家都能寫在這上面?」
「對。」
「我能在這上面寫嗎?」
「你要是將來能在這上面發表一個字,你就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
「什麼是了不起的人?」
「就是誰看見你都很喜歡你的人。」
上初中之後,我的作文幾乎每篇都是班裡的範文,二十八的時候,在《人民文學》已經發表了九萬字的作品。
「大爺,你這是弄的啥?」
大爺笑了,「這是春聯。」
大半個村子的春聯都是他寫,家家都在代銷點買一張一開的紅紙請他寫。
「我能寫不?」
大爺又笑了:「長大了就能寫了。你不妨先從疊格子開始。」於是,我和天增哥哥他們一起撕紙、疊紙,七個字的、九個字的,疊法都很奇怪,打開就是七個格,九個格。
那時還沒上學。
爸爸好像一次給大爺買毛筆都是三個五個,一大把。我給爸爸要一個,他笑得一楞一楞的,最終也沒給我。於是,我自己做,從青山羊身上扯下羊毛,用葦子杆拿剪子鑽眼,拿鍋底灰摻水當墨,在紙箱板上寫。一個字也成不了,弄一臉鍋底灰……
後來某天發燒,病了,母親帶我去黃安看病,幾天只喝水不吃東西,母親給我買燒餅、面泡、羊湯、肉盒子我一口都吃不下,吃了就吐。
母親哭了,問我想要什麼,我說想要一枝毛筆。人家不賣:他都沒上學,鉛筆都不會拿,買毛筆做什麼?母親求人家:孩子病成這樣,幾天不吃了,你就賣給俺一個最便宜最孬的一個吧。
紫紅杆、小楷、紫毫。
我人生的第一件至寶。
接著再去喝羊肉湯,吃燒餅居然不吐了,出一身熱汗,病就好了。
四年級開始我就寫對聯了,大爺逐漸是只給村上幾家有名望的人親自寫,其他的都是由我代勞了。那時大爺給我的一本字帖是無頭無尾的柳公權。寫得差不多了,天增哥哥看到立馬拿走了:這是俺家的東西。我都哭了:這是俺大爺給我的。天增哥哥頭都沒回。
大娘因為這個回回見了我都說:小,你看看,你看看,你天增哥哥不知道。天增哥哥當然依然是我的偶像。
後來有人喜愛我寫的字我都答應給,後來的後來我也就不太當回事兒了。
寫字是我的生命。
字就是文章,文章就是人,人就是家國,人就是君子,人就是道德。字是這些東西的全息圖。
字與字根本無關。當然我知道,無關就是息息相關。但只講究筆法、字法、章法,只寫字不做事業乃至把「書法」當成事業者,我以為一定只在三品以下。
除卻當今,哪一個偉大的書法家不都是大官、大仕、大君子?他們的書法只是生命中一個偶爾的表達,包括文章。字的背後是一個人整個的三千大千世界。
就不要講「功夫」了。若論功夫,都有功夫,連功夫都沒有的就不用講了。
「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喜看紅梅多結子,笑見綠竹又生孫。」
……
昨天我寫完這些春聯,就淚奔。我想我大爺大娘了,幾年沒見了?那年是我叔叔的葬禮,臨上車回濟南,我在當街給大娘雙膝跪下深磕一個大頭,之後,五年了吧。
今天,一定去看看他們,這個年齡了,可以偶爾無所顧忌。把我寫的這幾幅他教給我的對聯一個信封一個信封地包好,送給他。
大爺八十,大娘八十二了。
見面她總要拉著我的手,今天,她的另一隻手還要拉著我就近在她身邊的一個助理的手。
大爺大娘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貴人,我當沒齒難忘。小時候以及人生所有的磨難,都因為在山東鄆城縣黃安鄉馮屯村,有一個叫作吳延齡的俺大爺俺大娘,而變成了人生的溫暖。
好吧。凜冽的寒風中,臨近春節,在當街再鞠一個深躬:大爺大娘多多保重,過年好。
2019年臘月二十五
附:用經典的邏輯創造獨屬於自己的時代經典,經典致用,這是經典時空的邏輯,如果您讀完愉快、感動了,請大家「好看」並轉發,以支持我們繼續原創,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