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龐驚濤
1937年11月20日,隨著上海的失守,國民黨南京政府被迫遷都重慶。時任國民政府實業部主任秘書的詞人喬大壯一家也隨後遷居重慶,開始了他的山城歲月。
抗戰時,中央大學借用重慶大學松林坡地興建的校舍舊影
1946年夏,喬大壯隨中央大學遷回南京文昌橋宿舍。1947年,應時任臺灣大學校長陸志鴻之聘,喬大壯赴臺任教。這段九年的山城歲月遂告一段落。
在重慶生活的九年時光,是喬大壯綜合藝術成果最為豐碩、藝術生命力最為旺盛,也是最為憂患、飽經挫折的九年。
生處兵戈亂離之時局,又痛失妻子和兒子,喬大壯的山城歲月並不好過。不過雅人深致,喬大壯總有他安度艱難歲月的心法,加之其時在山城的藝術同好並不少,所以詩酒相娛、友朋高歌的幸福時光也在所多有。
這當然不是苟且偷生,高雅的文藝生活,也是一種有力的戰鬥。在喬大壯而言,他旺盛而高昂的戰鬥力所在,恰是他劃破金石的刻刀和字字泣血悲憫同情的辭章。
治印養家
喬大壯1892年生於北京,祖籍四川華陽(今成都陝西街)。幼年失怙,由祖父喬樹楠撫養督教。少年時發蒙於成都名宿顧印愚,同時系統學習了徐浩、虞世南、褚遂良、歐陽通諸家,以後又旁獵米芾、《爨龍顏》和北魏諸墓誌,由此奠定良好的書法和篆刻基礎。十九歲自京師譯學館(北京大學前身)畢業後,放棄公派留學法國的機會,任國民政府教育部圖書審定處專員,與魯迅、許壽裳、陳師曾、姚茫父等為同事。
1936年,四十五歲的喬大壯經徐悲鴻的介紹,被聘請到原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篆刻。任教不到一年,即遷居重慶。
對於喬大壯來說,重慶屬於舊遊之地。不過初到重慶是他五歲的時候,或許沒有太深刻的記憶。據《江翰日記》記載,光緒三十二年(1897)年十月,喬大壯和弟喬曾佑隨父親喬彥康送祖父喬茂萱登輿北上,得間遊覽重慶名勝。初一遊浮圖關(也稱佛圖關,今為佛圖關公園),初五遊川東第一名剎華嚴寺和蠶神廟。
1918年,喬大壯扶祖父喬樹楠靈柩回雙流雞市墩祖墳安葬,走水路從漢口過重慶,只是並未在重慶市區停留。在七律《重慶》一詩中,他如是感慨重慶的地形:「九門魚鑰晝長扃,太息西南失建瓴。天外樓臺三裡霧,夜闌燈火半江星。陽侯信手完書勢,策士乘時詡地形。別有故山松桂客,猿鶴怨不堪聽。」比及少年時對重慶的粗淺印象,此詩中也有濃厚的家國之思。
早在北京和南京生活時期,喬大壯即在書法篆刻之外,對詩詞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並以詞人身份參加集會,與當時的詞壇同好衡詩論文。由吳梅組織的南京如社,即集合了繆竹庵、林鐵尊、仇述庵、石雲軒、喬大壯、汪旭初、蔡嵩雲、唐圭璋等大家。
到重慶後,喬大壯一家因緣巧合,住在華嚴寺草房內,不知他是否還記得自己五歲時遊覽華嚴寺的情景。一家人全靠他一個人的薪水養家,生活是很困難的。不得已,喬大壯以傍身之技,為人治印貼補家用。他在北京時,著名篆刻家壽石工為他代訂的潤格為每字十元,在南京時,他堅持這個潤格不曾改變,到重慶後,雖然由於戰時物價一日數漲,但他依然按照這個潤格為人治印,絕不坐地叫價。
喬大壯為人治印也從不馬虎,他對印稿的設計一定要三思後才下墨定稿,有時候遇到比較難刻的印,竟然設計二三百稿才最後決定。因為嚴格要求自己,所以每每出品不凡,交付的印章新奇高雅,意境深邃、遠邁俗流。喬大壯為人治印,成為戰時重慶的一道文化風景,很多名人慕名而來,以能得到喬大壯一方印章而自豪,有印家更是對他的印章作出了「如長槍大戟,尖銳挺拔,有豪雄之氣」的高度評價。
在重慶期間,喬大壯還為許多要員名流治印,其中不乏孔祥熙、章士釗、孔令儀這些大家巨族慕名來求。徐悲鴻常用的「上清淪謫」以及東坡名句「始知真放在精微」兩方印皆為喬大壯寓居重慶時所刻。此外,蔣介石於1942年訪問印度,喬大壯還刻「林裡資哥」印,作為蔣介石訪問印度時贈送印度總督林裡資哥的禮物。
喬大壯所治「林裡資哥」印
經年累月揮刀刻印,讓喬大壯的手磨出了重重老繭,有一回,還傷到了左手拇指,損及靜脈,很長時間不能持印應刀。這樣的艱難境況除了少數友朋知悉外,喬大壯也並不為外人道。期間,他常對朋友們談起他的治印心得:「篆刻乃以字寫意,最能表明藝人心跡。刀、石俱為硬物,寧折不彎,起刀駐刀之間,猶豫不得。」寧折不彎,既是他的藝術態度,也是他的人生態度,兩者在一個人身上得到了高度融合。喬大壯後來之所以能在民國晚近中國篆刻界有較高的地位及影響,跟他寓居重慶期間的努力實踐是分不開的。
結社吟詩
戰時的重慶,集聚了全國湧來的許多文化名人,他們中有大學教授,愛國詩人、作家,積極為抗日救亡進行主題創作的藝術家,以及宣傳抗日救國的新聞工作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志向和理想,即以筆墨為槍,聲援前線。詩詞結社,成為他們抗日的一種表達方式。喬大壯作為當時有名的詞人,自然也是結社和參與文藝社團的中堅力量和積極分子。
喬大壯為《雍園詞鈔》題籤
1940年,喬大壯參加了章士釗、沈尹默、潘伯鷹、許伯建、江庸等人發起創辦的「飲河詩社」。除了發起人外,詩社還網羅了陳寅恪、吳宓、馬一浮、謝稚柳、沙孟海、程千帆、沈祖棻、曹聚仁、潘光旦等一幹創作舊體詩詞的大咖以及俞平伯、朱自清、葉聖陶、施蟄存等新派詩人,許伯建作為本地文學青年入社,得以跟隨這班「渝漂」大咖近身學習,進步很快。
詩社假詩人、書法家曾克耑在重慶羅家灣的居所「櫻寧樓」為社址,經常雅集,研究和創作舊體詩。有時候也在潘伯鷹的張家花園三號、許伯建的石橋鋪鄉下雅集。因為頻繁躲避日寇的空襲,雅集有時候也在鄉下巖洞裡舉行。據許伯建回憶,「詩社即今羅家灣下,地近張家花園之葉氏小別墅。略有花木餘地,中為一樓一底西式磚屋,約十七、八間,舊為錢商葉敦彝所築,履川居此約七、八年,其樓署曰『櫻寧』,甲申乙酉之際,餘以嘗應頌橘邀宴於此。」
而在許伯建的學生苟君的記憶裡,詩人們更多時候不得不「往城外跑,崖腳腳、山溝溝,河邊邊,都可以雅集。像紅巖村嘉陵江邊、華巖洞山谷、鵝岒飛閣崖下,都成了詩酒文會的好地方。有次在華巖洞裡,潘伯鷹、喬大壯、曾履川、陳匪石、許伯建正在喝酒,忽然空襲警報響起,幾位先生喝得上好,詩興正濃,全然不顧,我非常敬佩」。(《抗戰時,重慶有個飲河社》,重慶上遊新聞,2019年2月18日)
詩社的創作方式有時候是聯句,更多時候是拈題分韻,而創作主題自然離不開對時局的關注,詩人們的作品因此而有了詩史的價值。如潘公旦《1940年夜過回龍山望重慶市區》:「亂山無語送宵徵,瀉地飛光月漸明。鼎沸猶思魚縱壑,池荒久厭世言兵。一箯飽吠疎籬犬,百媚誰傾不夜城。如此繁憂銷未得,喧喧笳鼓動春營。」以及《六月十五夜聞警報此入歲第一次也》:「接翅鴉飛噪晚霞,紅球高處遍村譁。破空殘響悽鄰曲,貫樹明虹斷路車。銀漢怯開秦鏡滿,碧城驚散楚腰斜。年來已厭吟哀些,更為猿蟲一憤嗟。」皆是重慶當時屢遭空襲的真實記錄和後方人們艱難生活的生動寫照。
喬大壯《波外詩稿》(民國四十八年三月,藝文印書館印本)對飲河詩社雅集的情況也有記錄。《壬午九日會櫻寧廙得發字韻》一詩當作於詩社某次雅集,同時可證詩社常以拈題分韻創作舊體詩。「不道南朝戲馬人,萬騎中原掃胡羯。書生屢與溝壑鄰,坐待捷音望窮髮。」詩中飽含著對侵略者的無限憤怒以及儘快驅虜出境的熱望。
飲河詩社雅集的作品,經潘伯鷹組織,在當時的《中央日報》《掃蕩報》《益世報》《時事新報》《世界日報》的專欄刊出,總共有一百多期數百首,對鼓舞后方鬥志、團結各界抗日救亡力量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除古體詩外,填詞也是喬大壯的雅好,並且在當時的詞人圈裡,他的詞作影響甚至超過了他的書法篆刻。少年時曾填兩首《河滿子》,被一代詞學大家朱祖謀讚賞為「必傳」之佳作。因在詞學創作及研究方面經年之力,1941年,喬大壯被內遷到重慶的中央大學國文系聘為教授,教授詞學。此一期間,晚清政治家楊度之子、化學家楊公庶和夫人樂曼雍以沙坪垻重慶大學寓所雍園為陣地,潛心詞學,填詞寄情,為清苦的後方生活提供了一絲雅趣。楊公庶在重慶大學任化學教授及教務長,籌建大成化學公司以實業支持抗日。樂曼雍是北京同仁堂總經理樂松生的堂妹,來渝後拜喬大壯為詞學老師,是喬大壯女弟子之一。她在戰時重慶創立的儒英小學現為重慶育英小學,與重大附屬小學比鄰,雍園舊所當在育英小學近處。
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許夢婕在《論民國時期雍園詞人群體創作及其意義》一文中,對雍園詞社這一段為期近9年的詞人群體的活動有全面介紹。根據她對雍園詞人群體的研究,這個詞人群體雖然在數量上不及飲河詩社,但在陣容上絲毫不遜色於飲河詞社:陳匪石早年曾隨張次珊、朱祖謀等前輩學詞,是南社成員;葉麐雖主修哲學和心理學,但詩詞造詣也極深,吳宓曾有「寫就新詞傾一世,得君方信文人貴」的讚嘆;吳白匋師事黃侃、吳梅等大師,是南京著名詞社如社成員;汪旭初則是章太炎門下弟子,得章老夫子音韻、訓詁、文字諸學問之真傳;沈祖棻、唐圭璋、沈尹默,則以擅詞而兼修多能而聞名於世。這個群體融合了故交、師生、新知幾種社會關係,更為難得的是,他們的創作風格相似,均沿襲「晚清四大家」的立派宗旨,「講究情感內蘊與表達方式的雙重統一」,「以憂國之情為主旋律,時刻將個人情感與國家興亡維繫在一起,展現出了他們高尚的人格品性和敏銳的創作視覺。」
抗戰時的儒英小學與重大附小一牆之隔,雍園舊址即在儒英小學附近
居雍園時,還有人出面許喬大壯高官厚祿,被他作詞智退。這首表明心跡、深惡官場的《菩薩蠻》,在重慶傳讀一時:夕陽紅過街南樹,夢飛不到春歸處。翠羽共明璫,為君申禮防。東風寒食節,闌外花如雪,百褶縷金裙,去年沉水燻。
唐圭璋曾對朋友說:吟誦這首《菩薩蠻》,仿佛看到屈夫子香草美人的形象自喻,以這樣身分高絕的人,讓他側身汙穢如廁的官場,那真是難為他了。
2019年夏秋之際,筆者在蘇州平門橋祭奠喬大壯
雍園詞人群體所作詞,1946年由楊公庶主持編輯成書,名為《雍園詞鈔》,鉛印發行,送諸同好。《雍園詞鈔》由喬大壯題籤,收葉麐《清夢詞》、吳白匋《靈瑣詞》、喬大壯《波外樂章》、沈祖棻《涉江詞》、汪東《寄庵詞》、唐圭璋《南雲小稿》、沈尹默《念遠詞》和《松壑詞》,並附錄陳匪石《舊時月色齋詩》27首。因此,《雍園詞鈔》合計收詞573首,喬大壯《波外樂章》三卷共106首,為單個詞集數量最多者。從質量上來看,也當屬於這個集中的上乘之作。論者認為其詞幽咽吞吐、沉鬱蘊藉,近晏幾道、秦觀、賀鑄之詞風,其性孤高狷介、至情至烈,其詞又呈現出氣格高華、沉鬱深幽的特質,是典型的詞心之作,在民國詞壇具有獨特價值。唐圭璋賞其為「一代詞壇壇飛將」,洵非虛譽。可惜喬大壯於1948年自沉於蘇州平門梅村橋後,其詩詞也隨其舊式文人之身而被時代掩埋,世間從此絕少知賞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