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老師:
展信佳。跟你通信我心裡一早就預料了後果,你一定會藉機展現你過人的機警,所以無論你的回信多麼狡黠,我一點也不意外,我先把聰明人的高地站上 ——別想嚇我一跳。
今晚回家的路上,上海斷斷續續地下雨,大概是因為我家太遠了,行駛過好幾個不同的雲層,雨式微時,我搖下窗戶,梅雨季節特有的悶熱襲來,衝散了原本內封閉的冷氣,儘管外面像個不怎麼幹脆的悶葫蘆,但我深吸一口氣發覺空氣還挺甜,像吃了一口蘇州的雲片糕。有些記憶跟隨氣味朝著大腦湧來,比如騎著自行獨自赴約的夜晚,碾過一個個盛著肥皂水的窪地;比如從酒館出來站在街邊,打不到回家的慘澹;比如牽著男孩的手散步,從外灘走到復興中路,手和頭髮都汗津津的……畫面傾巣出動,這叫什麼呢,普通年管這個叫嗅覺記憶,文藝年管這個叫「普魯斯特效應」。
十年前,我和你誤打誤撞成了鄰居,你已經是個小說家了,生活精緻而規律,身材比現在輕盈,相比現在清瘦,大概就是路小路的成人版吧,努力肉成為穩重的成熟男性,而我正在努力甩去嬰兒肥,竭盡全力讓自己感。家的周 圍沒有像樣的咖啡館,更沒有書店,為了證明我們所住之地並非文化貧瘠,甚至還可以成為我們的靈感寶地,你告訴我,住在咱們這一片的作家特別多,方圓20裡有王安憶老師,方圓30裡有孫甘露老師,幼小的我驚呆了,小說家的地理概念如此博大,再被你數下去,住在南京的畢宇也可以算成我們的鄰居了。不得不說,我被你繪聲繪色的描述所激勵到了,當晚下筆如有神。
那時候我身邊文藝年特別多,一票做雜誌的朋友,月刊、畫報多到讓人記不住名字,大家常常在書店聚會,每人帶一本書,表情凝重地讀上一段,煞有介事,仿佛在延續文學的香火。到你,你也會在談完文藝圈八卦之餘,聊聊喜 歡的作家,說說福克納、卡佛啥的,你送我小說,我送你雜誌,討論文藝好像 也沒那麼丟臉,也不會被人嘲笑,回家之後還要反芻,寫在博客上,照片必須 是用單眼相機拍的,色彩簡單處理過。博客時代很安靜,你在博客上會收穫文 字上的鄰居,把他們的地址放在列表裡,每次登拜訪的時候心存感激。
前兩天我等人,就近去了一家書店喝咖啡,坐在裡面,總覺得哪裡不對,這也算一種特異功能吧,像我們這種矯情的人總在蛛絲跡裡發現異樣—書店換老 板了。我去問店員老闆在嗎?店員還沒說話,斜對有個穿著掛著鏈條牛仔褲 的年輕男人說,「找我什麼事。」我嚇壞了,連忙說:「沒事,沒事。」以前的老闆是個精神萎靡的文藝年,總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總搖搖晃晃的桌子用書墊起來,樓上鄰居討厭書店有人唱謠,常常拉開窗戶對著下面咒罵,恨不得舉著菜刀衝下來砍人,書店被開得小心翼翼,常常就被某個有關部來訓話。書店轉給商人,這些問題全部被擺平,終於可以坐在院子裡暢所欲言而不擔心被 臉盆潑水,點了咖啡也不用等半打鐘頭,可有種親切的東消失了。當年那些 文藝年都跑到哪裡去了呢?
去年在北京了一個常年說要找我擼串的編劇,他以前是個文藝年,我想像中的北京擼串應該坐在紮上,捧著一大杯冰涼的扎啤,肉丁小串如螞蚱腿,吃得是一份心情。當這位編劇同學開著保時捷來酒店接我的時候,我脫口而出 「你怎麼胖成這樣?」烤串店很特別,每個人的座位上提前入座了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我和一隻棕色大熊坐在一起,它看著我吃碩大的牛肉塊,我隨時可以癱倒在它的肚子上,我問對面的編劇朋友為何要放這些動物在我們身邊,他 說:「可能現在的人都太孤獨了吧。」編劇朋友戴著一頂帽子,上面鑲滿了對稱 的logo,他脫下昂貴的衣,襯衫的經典格紋讓我一下認出了品牌。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著一張「快認出我」的奢侈品臉,我說他賺到錢了,他說自己深得 老闆的心意,總能幫老闆處理他不願意親自上陣的事情。我不敢貶低他的這種 變化,畢竟他終於讓自己的母親過上了好日子,但同時我覺得難過,文藝年變起來更有顛覆性,上一秒還是天真無邪的純情少女,下一秒就是闖蕩江湖的太妹。
很多女編輯嫁人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朋友開了飯店,倒閉又轉行;有的朋友成了心理理療師,用通靈、巫術、塔羅牌、水晶等混合媒介的手段幫人治癒心靈;有人拍了電影,賺得盆滿,卻也不再來往。在上海寫東的人裡面,我 最羨慕你和張定浩,你們都有一段在工廠工作的經歷,那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的素材啊,工廠生活多厚重,有破舊的皮沙發,有散落在各個落的螺絲,有油膩膩的機油,有屁股圓潤的漂亮廠花,有吹著口哨的年輕師傅,還有隱秘的、躲起來看書的文藝年,在流水線上做著作家夢的普通工人。真正的文很難甄別,因為他們不會坐在咖啡館裡拿著書拍照。就像你在《霧行者》裡寫的讀著卡夫卡、託斯.沃爾夫的倉庫管理員,腋下則挾著一本《蘇聯三女詩人選集》的錄入員。文藝年不該只是坐在書店裡聚會的城市男女,更應該是這些散落在各個 落裡追逐繁星的人,沒有任何光效打在他們身上,很多夢都在歲月中死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比起10年前的我,身體更加孱弱,再也不能熬夜看電影也不能熬夜寫東,就算睡不著,也只能保持著精神衰弱的狀態。我還在使用社交媒體,但對很多事情變得悲觀。十年後的你還在寫小說,你說「有些時代你用盡一生看不到它的漲落,有些時代只需要十年可能就過去了。」十年後,文藝年變成文藝中年,我不覺得文的人生比普通年過得更好,他們往往因自己的隨心所欲喪 失掉贏得成人遊戲的機會,但在生活找不到出口的時候,他們至少還能在某個作品中得到答案。
祝我們十年後也不老!
祝羽捷
祝羽捷老師:
見信好。承蒙牽掛。我近況尚佳。疫情以來很少出門。昏昏然已是夏天。小區裡又多了些貓崽。昨日有一窩至我院中定居。你有無興趣認養。我可以拍點照片給你看看。又或幫忙發布領養啟事。也是好的。老貓很兇。須親自動手去捉。
這幾個月不務正業。成日招貓逗狗。看看電視。小說寫得少。幾乎生疏。過些天還是要恢復寫作。畢竟掙不到稿費。無錢可花。是不行的。近日讀書計有張屏瑾教授翻譯的哈羅德布魯姆詩歌與詩人。文德勒的兩本詩論。柯律格所著中國畫史。及張定浩大作孟子讀法。因視力欠佳。參差皆未讀完。自己寫的小說更是讀幾頁就眼花頭昏。承你好意。處處推薦。不勝感激。
你信中提到文藝青年。如今來說。這是個壞詞。是一群討厭的人。甚至難稱青年。我的小說裡也寫到文青。或有詬病。認為文青矯情。若輩似真有赤膊上陣暴虎馮河之經歷者。討厭文青也實屬正常。今日風和日麗。宜外出郊遊。見見朋友。不多談掃興的人事了。望保重。敬頌佳安。
路內。二〇二〇年五月廿日。
路內,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