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君也是今年第一次來阿太家打立夏蘇,阿太就第二個給小君打。
小君個兒高高,性格倔強、開朗,又愛笑。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娘生下她,還不滿一年,去山上打柴,翻落山頭,成了癱瘓。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會下床。她爹長年在外給泥水匠做小工。小君很小就會給娘洗臉、梳頭、餵飯。
她的阿娘為人很厲害,總是差她裡裡外外做事。小君聽話,會做。遇到不合心意就要大聲地頂嘴,反抗。阿娘沒辦法,只能由著她。
農村的女孩子上學遲,都要幫著帶弟弟妹妹,做家事。小梅阿萍都比我大二三歲,都沒去上學。我們仨,暑假過後開學,就要一起去上學啦!芳芳當然不能去。小君本來也沒份,阿娘不同意。小君哭著鬧著,又說:要把阿爹的事兒講出來。阿娘才小聲地求著她。別講,別講。也就同意了她去讀書。
小君說:讀書了,不會再來打立夏蘇,也不會戴著去上學。這個立夏節,就一定要來打一隻,戴上。讀書時,人也會變得聰明,書會讀得好。
小君的手腕也是纖細扁平,阿太也用鉤針給她打。以大紅色為主,綴以淺黃翠綠湖藍絲線。戴在手腕上,連原本黑黑的肌膚,也映襯得明豔豔,小君高興得笑出了眼淚。她遲疑了一會,又吞吞吐吐地說:阿太!再幫我打一隻吧,比這隻稍微小一些。
阿太詫異地問:你要給誰?我們也都感到奇怪。小君並沒有妹妹,也沒有小女孩的玩伴。
小君下了決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說:是阿爹在「走」的那個女人生的。阿爹帶我去看過,要我叫她妹妹。
哦!我們都想起來了。大人們在背後、私底下竊竊私語:小君的爹早幾年就在外邊「走」了一個女人,還生了一個女兒。別人都知道,就瞞著躺在床上的小君的娘,怕生病的人心裡難過,也不好把那邊娘女倆帶進家裡來。
小梅和阿萍瞪大了眼睛,生氣地說:小君!你怎麼不長志氣?把那個「偷生胚」叫妹妹!還給她立夏蘇。呸!就不給她!
小君受委屈般、淚汪汪地說:這個妹妹拉著我的手,叫我姐姐,不肯放手。阿爹說:那個女人要到外面搡石場去敲石子掙錢,妹妹帶去,放炮時有危險,不帶去,妹妹沒處可去。帶到我家裡來,我娘要傷心……可是,我對妹妹很好。
阿太堅決地抬手擋了一下小梅和阿萍,不讓她們再說。漏風的嘴巴裡,一字字說得清晰:都不要說了!那邊的女人、小娘可憐。小君的娘癱在床上,做不了她爹的女人,也可憐。都是可憐的人哪!阿太就給那個小娘打一隻,小君拿去給她。
阿太馬上打好了一隻,與小君一隻一模一樣,就是稍微小了一些。拿出小塊新的花布,包了,交給小君。沒心沒肺的小君,又是嘻嘻哈哈地笑開了,馬上忘記了她家那檔子傷心難過的事情。
7
接下來,阿太問我們:誰先打?小梅阿萍就說:先讓玫玫打。去年,打至最後一隻阿萍時,阿太家裡來了客人,不能再打,阿萍只得第二天再來。今年,她們就讓給我先打。
平時,她們倆也是處處照顧著我, 讓著我。對別的幾個小女孩,也是愛護著,像兩個大姐姐。
小梅身體棒棒,結結實實。她上面五個哥,她和哥哥們一樣會幹農活。「雙夏」大忙季節,她手上纏滿橡皮膏,下田裡割稻、拔秧、插秧,臉曬得黑紅黑紅。我們這幾個女孩之中,她衣服穿最好,件件都簇新簇新。要上學了,娘已給她做好了白襯衣、花裙子;另外還有一套換洗的花襯衫、藍布長褲。把我們都眼饞死了,都吵著也要做兩套。
我母親說:別光看小梅穿新衣,也要學學小梅會吃苦會下力氣幹農活的好樣子。小梅的新衣服、都是小梅自己流汗出力掙來的。
後來,當我能夠用繡花掙來了一些錢、母親也要給我做一套新衣衫時,我卻死活不同意了。我知道了,這些錢掙來多不容易。衣服舊的還可穿,就不要做新的。小梅也說:她自己很少要娘做新衣,就是哥哥們穿下的舊衣,改一下也可穿呀!
阿萍沒那個好福氣。她也是勤快會幹活的好女孩。她上面有四個姐姐。她家裡養了許多隻小白兔,還有幾隻羊,一群雞鴨鵝。五姐妹一起撬兔草,放鵝鴨。
她家裡五個姐妹五朵花,一個比一個美,美得就像天上仙女下凡。村裡人就叫阿萍是「小仙女」。可惜,「小仙女」沒有好衣服穿。大姐要出嫁了,做了好幾身;二姐在找對象了,也要穿著新衣衫處對象。兔毛賣了換來的布票鈔票都用在了兩個姐姐身上。換下舊衣給三姐四姐穿,三姐穿過破了,四姐倒有機會做新衣。輪到阿萍又是舊衣或打了補丁的破衣。阿萍一點不計較。她會自己在河埠頭洗衣服,把舊衣洗得清清白白的,穿在身上。和她的相貌一樣,讓人耐看、爽目。
阿萍歌唱得好,又會跳舞。我們在盛夏的晚上,門口乘風涼,搭起空中舞臺。各家的門口,稻田的四周圍,螢火蟲靜默閃亮地飄來飄去地飛,小女孩們在竹床竹椅上,大聲歌唱,此起彼伏。常常阿萍開口唱了,大人們也會靜靜地聽著,唱好一曲,都會拍手,叫好。連稻田裡青蛙的叫聲也會低落。
阿萍唱最好的一首歌,是從她三姐處學來的: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上的曬穀場上,大人小孩也會把阿萍團團圍住,要她跳舞。她會跳只動頸項、肩膀不動的新疆舞,又會翹著「蘭花指」,學戲臺上小姐的樣子,唱越劇戲文。她現在在練「拗腰骨」,頭往後,還只能拗到背脊上部那個地方。如果往後能拗到腰部了,就要去縣城戲劇團考考看,能不能進劇團做戲。她娘也同意的。
8
阿太挽起我衣袖,在我的胖胖手腕上,輕輕地打了一下:小娘!手腕兒又胖了一些。阿太總說我的手腕在幾個女孩中最胖、最白、最圓潤。她就改為用好幾條絲線分成雙股,不用鉤針,用手絞絲編織。是實心的圓滾滾的,卍字型結構。顏色是火紅火紅的火雲紅為底色,間夾黃燦燦的流金黃、碧瑩瑩的果綠色。
往常我們去打立夏蘇時,阿太會說:小娘呦!要學會繡花。靜靜心,心細些,才像個娘子頭的模樣。我像你們這麼大,早就上大花繃繡花啦!繡花容易配色難,先要學會配色:水紅銀紅配大紅,葵黃廣綠配石青,藕荷青蓮配醬紫,玉白古月配寶藍,蜜黃秋香配古銅。——這是阿太吟誦的配色口訣。當時,我們聽不懂。直到我學會了繡花,才要阿太用紙寫下來,收藏著。
阿太為我打的立夏蘇,是按照配色口訣配色的嗎?當時,看不懂,不知道。反正,戴在手腕上,就好像在小人書上見到過的、古代小姐戴的手鐲一樣的實甸甸、明燦燦、亮豔豔。她們幾位也都笑得開心,拍起手來。阿太捧著我的手腕,疼愛地看了好一會兒,說:小娘福氣好,阿爹上海工人,家裡生活過得愜意。吃的好,就水色好。我愛惜地把袖管放下,遮住立夏蘇,不要把它弄髒弄壞了。
我又請求著阿太:阿太,再幫我打一隻嘛!
阿太又是詫異地問:你還要打給誰?小梅阿萍也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吞吞吐吐地、好像難以說出口一樣地小聲地說:打一隻給阿來哥哥。
小梅阿萍又「譁」地笑開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羞!羞死人……又大聲地吟誦起村子裡小孩說福來嫂的歌謠:阿來嫂,甭難熬。阿來哥哥信帶到,初一不到初二到,初三早上準定到……一下子,熱鬧的笑聲要把阿太的小房間抬起來。我臉紅紅的,說不出一句話。
阿太又堅決地擺了下手,阻止了她們的嬉鬧。說:小娘,你阿來哥哥是個小頑(男孩子)。小頑只能三歲內可戴。大了,不能戴,娘娘腔調,不好。
我想著阿來哥哥待我們的好,就央求著阿太:就給阿來哥哥打一隻嘛!讓他不戴在手上,就像壓歲錢一樣,壓在枕頭下邊,就會運道好,身體好,力氣大!
9
阿來哥哥是王家二阿太的侄孫。王家二阿太是太外婆的妯娌。母親從小在王家太外婆家長大,稱呼二阿太為外婆,很親。
每年立夏節,二阿太都要把焐得噴香的茶葉蛋,用小青竹籃盛了,拎來給我們。二阿太會帶著阿來哥哥一起來。阿來哥哥十歲多,是個無爹娘的可憐的孤兒。二阿太要他陪著一起來,是知道母親善良好客,我父親在上海工作,家裡生活比幾戶農家過得好。立夏節有好幾碗好吃的下飯,母親也會很客氣地招待阿來哥哥。就讓阿來哥哥來享受一下和我們一家人一起過立夏節的樂趣。
母親待阿來哥哥是真好。把好吃的幾碗菜:紅燒烏賊、紅燒鯧魚、油豆腐烤肉,都放在他面前。可阿來哥哥只低著頭,大口地扒飯。母親就另外拿了只空碗,挾了許多好菜給他,定要他吃掉。還把大鍋裡的豇豆糯米飯,預先裝了滿滿一大碗,連同一條紅燒魚,幾塊油豆腐烤肉、幾隻茶葉蛋、都給他帶回家去。
吃好立夏飯,在堂前門口的簷下橫梁上,用粗大結實的棕櫚繩綁好了一桿大秤,要立夏稱人了。我們小孩子都坐在一隻秤鉤上掛著的竹籮裡稱。阿來哥哥喜歡和大人們一樣,用雙手抓住大秤的秤鉤,彎腰曲身,雙腳懸空地稱。母親特別關注阿來哥哥的體重。掌秤的阿七公公好記性,他看一下秤砣,輕輕地嘆口氣。母親就知道了阿來哥哥一年以來,沒重多少。母親就要說:沒爹娘的孩子,可憐的。平時廚頓沒把好,失失餓餓,力氣又要出,人就不會胖。
母親總是在我們姐弟幾個面前,誇讚阿來哥哥的勤快、懂事、會吃苦。阿來哥哥曾給母親打來過一疊墊子,用麥秸稈編成六角形圖案,可以在飯桌上墊熱碗和熱砂鍋。這是他自己打的,把麥秸稈外層土黃色的外衣去掉,淡米黃光亮色的麥秸稈,編得細密精巧結實,六角形圖案勻稱對稱。母親愛不釋手,還捨不得拿出來用。
阿來哥哥還送我一隻麥秸稈打的「小皮箱」,也是他自己打的。有大人手掌般大,有蓋子,啟蓋自如。蓋子上有青篾片製成的精緻逼真的拉攀。小皮箱酷肖真皮箱,又可盛放我繡花用的小剪子、小針插。我珍藏了許多年。
阿來哥哥不愛說話。每當我和弟弟拿著茶葉蛋,唱起童謠:立夏吃只蛋,氣力大一萬……他就要插嘴:「立夏吃只蛋,氣力大三萬……我說:錯了!錯了!是大一萬。阿來哥哥倔倔地說:我偏要說,氣力大三萬!大三萬!我氣力大三萬,上山砍柴挑柴擔,就不會頭暈摔跤了。
這一次,我也下了決心,不怕小梅阿萍笑話我,定要阿太打只立夏蘇送給他,讓他放在枕頭下,每天看看它。阿太說過的,戴上立夏蘇,身體也會好。阿來哥哥每天看看它,身體就會好,氣力真的會大三萬呢!
10
回家的路上,我們的手腕上,都套著一隻豔麗繽紛、五光十色的立夏蘇,映襯得黃土黑泥、青禾綠苗、粉蝶紅花;遠處近處,都有了能勾住眼、壓住神、攝了魂魄般的色彩,又是吉祥瑞氣映現。
只有芳芳的手腕上依然空空。剛才在阿太家裡,見到芳芳流下傷心的眼淚,更加對她有了同情愛護之心,小梅阿萍各牽了她的手,一起走。我說:芳芳,別忘記哦,明天,就要阿萍把立夏蘇給你戴上。芳芳很嚮往地點了點頭。又說:等會我就要去竹山頭裡撬兔草。自家阿娘會拿茶葉蛋來給我。去年有六隻。我不給「雙生坯」吃,就拿來給你們吃。一人一隻。吃好夜飯,都到玟玟家來。
天剛擦著黑,小梅阿萍她們幾個都來了我家,不見芳芳到來。卻來了對門的雲嫂,她神色慌張又痛心萬分地說:芳芳翻落在大河裡了,現在剛剛撈起來。肚子裡喝飽了水,人已不會響了。胸口抱著著一包東西,牛草籃壓在身上。可憐哪……
我們一聽,都「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哭著喊著,都要到大河邊去看看芳芳。母親和雲嫂攔住了,說天已黑了,大河邊是沿山邊的山路,不能去。母親說她會去看的,要我們好好在家。
我們都哭喊著:芳芳、芳芳……齊刷刷地跪倒在了地上,雙手合十,拜著。猛然,小梅說了:莫要拜、莫要拜!死人面前才可拜。芳芳說不定還能活轉來,要被我們拜死的。
我們都站起來。這時,從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哭聲,伴著哭傷調的「哭歌」:哎呦!小娘吔!可憐喏,可憐喏。你到我家來,每日背草籃,每日洗衣裳。沒穿過一件新衣裳,沒吃過一整條小黃魚。阿娘待你不夠好啦!這是阿娘錯,這是阿娘罪。小娘喲!你要活轉來,好好來做人。背上新書包,上學去讀書。罪過呦!罪過呦……
是芳芳這兒的阿娘,在曬穀場地上打滾,呼天搶地在哭。阿萍朝著門外「呸」地一聲,說:狼外婆,都是她害的。阿萍把院門關了起來。我們聽著,又一起哇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母親急急地從外面去看了回來,淚水盈盈地說:芳芳送到縣城醫院去搶救。她的娘,從搡石場急急地趕回來,傷心得昏了過去。希望芳芳能活轉來。她是怎麼翻落在河裡呢?手裡抱著一包東西,肩胛頭背只大大牛草籃,從竹山頭出來,天已芝麻花了,過板橋時就不小心絆落在河裡。可憐的孩子呀……
母親勸住我們,要我們不要放悲聲,不要動哭聲。盼望芳芳能搶救過來,活轉來。
我們站立著,肩挨肩地圍成一圈。每個人都擦乾了眼淚,高高舉起的手上,都戴著耀人眼的立夏蘇——阿太打的立夏蘇。阿太曾說過的話:戴上立夏蘇,福氣好!運道好!身體好!芳芳也有立夏蘇,芳芳也戴過立夏蘇。芳芳肯定能活轉來,回家來!■
刊於《文學港》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