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的色彩不是能用顏料調製而出,也不是某種旋律能夠表達,更不是它白話的注釋能說清楚,宋詞的魅力就在於它的狀態和氛圍,你不明不白、糊裡糊塗,只看了兩三個字,感覺就有了,心便被俘獲,短短幾個字便可以叫你流淚,宋詞就是這樣,可以在一瞬間讓你渾身上下的觸鬚都打開。
當我第一次在中學那個簡陋的圖書室裡看見宋詞的時候,便開始了對宋詞的迷戀,那時候我還不懂宋詞,最先是被宋詞的外表所吸引,我看見了三三兩兩、長長短短美妙文字,猶如輕歌曼舞、儀態萬千的女子,那一刻,我怔住了,以後便不由自主一次次地捧起宋詞,看了又看。
宋詞的文字經歷過無數錘鍊,猶如精心打造的玲瓏剔透的玉器,叫人百看不厭。非常欣賞宋詞的風格:感傷憂鬱不頹廢,哀怨婉轉不放棄,低而不落,悲而不棄,曲中不屈,怨中有愛,綿延而不閉塞,激憤而無肆虐。宋詞是一種豐富而頗具彈性的文字,猶如少女之肌膚,不僅擁有清麗的裝束、曲美的體態和優雅的風韻,更有著堅持美好的靈魂。宋詞就是這樣,每個字都像是神箭手射出的箭,沒有一個落點是平庸的。
實在喜歡宋詞清幽婉麗的文字,或清淡或濃鬱、錯落有致且疏密相間,呈現出宋詞無與倫比的魅力;宋詞的婉約、宋詞的含蓄、宋詞的感傷憂鬱以及悲壯、豪邁與激昂,展示著宋詞獨一無二的音韻與風骨。疏雲淡月、小橋流水、漠漠輕寒、無邊絲雨……,寥寥數筆勾畫的是豐富;而茫茫飛絮、瀟瀟風雨、庭院深深、落紅滿徑……,濃墨重彩渲染的又是孤寂,皓月嬋娟之下竟然是抱影無眠;芳草有情而夕陽無語;孤鴻遠去但斷腸人卻在;一簾幽夢、十裡柔情,而後卻素弦聲斷、翠消香減……。
後來才知道,宋詞最先被稱作「曲子」,是配合隋唐以來新興的燕樂的新體詩,在「詞」名尚未定型之前多依據其音樂性而定名為「曲子」或相近的名稱,因為詞所特有的音樂性,亦被稱為音樂文學;詞還被稱作長短句,作為抒情詩的一個品類。《詩詞散論》中將詞的情感特點歸納為「細美幽約」;詞的意境特點為「清空婉麗」,婉麗由語言錘鍊所得,而清空則需要長期的涵養所致,宋詞的本色為婉約清雅,偶有嫵媚嬌豔也是恰到好處。
可以說我對宋詞是一見鍾情的,與宋詞成為密友是在我的少女時代,少女時節的情緒總是煙雨濛濛,不知道為什麼,心頭總是那樣潮溼,敏感的思緒如風,有心中暗戀的人兒在遠方,多愁善感、傷春懷遠,猶如得了相思症,少女的羞澀讓人難以啟齒,心頭的秘密被埋藏得很深很深,那時候唯有宋詞能夠理解我,宋詞的婉約、宋詞的朦朧、宋詞的傷感與悽美同我當時的心境十分契合,在我感傷的少女時節,有宋詞放在枕邊為伴,足矣。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好一個月如鉤呀!只有宋詞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人帶進這樣的狀態之中,沉醉在宋詞這樣的情景之中,目光迷離,胸中思潮瀰漫,一草一木都讓人思緒紛紛,從天上之浮雲到地下之水流都隨心緒浮動,儘管感傷是一種低調的東西,但在傷春與悲秋季節卻與人的心境契合,傷感就像美味冰激凌,雖冷,卻十分可口。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君王之無奈似春水東去,生命之流逝如秋葉飄落,傷痛不是一下能了斷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李清照不緊不慢耐心地堆砌是雪上加霜、霜上加雪,似冰雪的一次又一次覆蓋,如此這般重疊怎會不叫人感到徹骨地悽涼!
不能不承認,有宋詞陪伴我孤獨寂寞單相思的少女時代的確是一種豐富,有如此清麗悽美的文字為伴,寂寞更深,孤獨更深,相思也更濃;然而,寂寞已不再是簡單的寂寞,孤獨也不再是簡單的孤獨,相思更不是針對一個平凡的人,而是以普通人為載體的一種理想探尋;於是又催生出一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感嘆,像一隻受傷的麋鹿,不知道是被自己的箭射中,卻怨天尤人、心高氣傲。
那時候的心是多麼單純啊!只許花開,不許花落,還不懂得順應自然,不知道有些無奈須靠理性的智慧來消解,不知道有些無奈就是無奈,就像衰老和死亡那樣不能抗拒,不知道正是這生之有限的無奈才揭示出了生命的無限價值,亦不知道正因為有世事難料之無奈,人生才變得如此珍貴與神奇。值得慶幸的是心靈已不再卑賤,性情也不再粗劣,精神亦逐漸豐富和飽滿,志氣就在潮溼的風雨中生長起來,並且越來越堅韌。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嶽飛不是用筆,而是用自己的熱血寫下了《滿江紅》,壯士的怒吼像是天崩地裂,讓整個民族的血液都在奔騰,有這樣一種精神在鼓舞,我們還畏懼什麼呢!……「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梅花的品質就是如此高貴,身處逆境,依然綻放;即便是化作泥土,卻仍舊芬芳。這是我最為珍愛的一首詞,我把它抄寫在少女時代日記本扉頁,以此激勵。
多少年來,宋詞就這麼陪伴著我,有宋詞這樣的知心好友,寂寞的穀粒在宋詞的作用下釀成了酒;許多年後,當我再次見到曾經相思暗戀已久的人兒時,竟然發現自己苦苦思念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個現實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後來終於明白,那不能自拔的相思原來是自己臆造的,正好有這麼一個遙遠的現實中人成全了自己的思念,那實際上不過是一場夢,一個長長的相思夢,就好像一個粉絲崇拜明星,而正是這樣一場痴痴的春夢護送我們度過了危險的還不懂得自己的早春時節。
如今,宋詞早已經成為我心靈的一個棲息地,在靈魂的故鄉中,有一座古老而優美的庭院,那裡有亭臺樓閣、玉樹瓊枝,那裡有杜鵑聲聲、燕子飛回,那裡有淡煙流水、自在飛花,那裡有清風明月、十裡荷花;那裡有紅杏枝頭春意鬧,那裡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那裡有花自漂流水自流,那裡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宋詞中的路崎嶇,宋詞中的欄杆諸多,宋詞中的山最長水最遠,宋詞中的樹木多花草多雲霧多,宋詞中人的思緒多感傷多,宋詞是最具有張力的,宋詞的筆法高超,那些飽滿的思慮、充實的情感、優美的形態都是由對照而來、鋪墊形成。比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比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又比如:「眾裡尋他千百度,募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宋詞就是這樣,以無限表達有限、有限表達無限,收放有致、抑揚頓挫,它那盪氣迴腸的旋律猶如千萬隻雲鶴翱翔於天地之間,縱使身旁有雷電閃動卻依然從容。
我喜歡在細雨濛濛的時候,砌一杯清茶,靜靜地翻看宋詞,這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喜歡這樣慢慢地、慢慢地,享用生命中這可貴的清靜與安寧。
雖然如今的我已不再似從前,少女時節的傷春與惆悵早已經散去,與其說那時候是陷入憂傷,倒不如說是陶醉於憂傷,那淡淡的憂傷也是一種美麗呀!如果沒有煙雨纏綿的春,怎會有天高雲淡的秋呢?
我懷念那些純潔的憂傷,更珍惜今天這份成熟與寧靜。我相信,世間最美的思念和哀怨在宋詞裡;世間最美的音韻與風骨在宋詞裡。宋詞有著清柔婉麗的容顏、曲美優雅的身姿,與香徹骨髓的品格。
如果說唐詩是瀟灑俊朗的男兒,那麼宋詞便是柔情似水、丰姿綽約的女人,如今的中國文學就是這一對男女繁衍哺育的後代,儘管現代語言已進入直白,文字表達形式也日漸多樣,而宋詞的經典地位並沒有變,儘管歲月埋葬了許許多多,而宋詞卻在時間的作用下猶如瓊漿玉液般越來越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