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ps:點擊上方藍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內容---
看《圍城》,無意注意到一個以前沒注意的細節。方鴻漸在三閭大學開始他的教書生涯,常感到囧,講課時仿佛衣料尺寸不夠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課堂氣氛又悶,學生時不時缺課,種種沮喪時,他突然感慨了起來——回國後這一年來,他與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稟告父親方遯翁的。只是現在他想像得出其回信不外是紀念周上對學生說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裡也旁聽膩了,用不著千裡迢迢去招來。
這細節真叫人詫異,其時方鴻漸已經28歲,去歐洲留學四年回來,三閭大學教了快一年的書,是一個回鄉消息要被登當地報紙、回鄉後要在本地中學演講的人物,這時候遇事還想著「在從前,會一五一十稟告」,真不知道讓人要稱讚他的乖順呢,還是奉他為巨嬰。
其實方鴻漸對父親的態度甚為矛盾。一方面他清楚父親的見識,這個前清舉人、小縣鄉紳,方遯翁,很可能是「最愛說教的家長聯盟」組織的重要成員,平生名言是「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對方鴻漸的婚事,他所贈的言是「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初見兒媳婦孫柔嘉,所贈之言則是「家無主,掃帚倒豎」,意思是柔嘉要在家裡管家才是,不要外出做事,這建議成為日後小夫妻諸多爭吵根源。
方遯翁還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古訓,桌面上錄著《鏡花緣》中的奇方,給他懷了孕的三兒媳婦開的方子是:豆腐皮一張,醬油麻油衝湯吞服,因為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裡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
方鴻漸對父親很了解,自然談不上信服,比如他父親聽說他失戀了,誤以為是與蘇小姐,方鴻漸也不敢糾正父親的誤會,唯恐他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兒子求婚,方遯翁是會鬧這種笑話的。
但同時,對這麼個父親,他有事卻總要一五一十地稟告,方家逃難住在上海租界時,住周家的鴻漸,隔一兩天就到父母處請安。這一方面是我們傳統文化倫理的影響,「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另一方面,也許因為方鴻漸需要一個「父親」的角色,來作為他的稟告對象。這個父親借現實中的父親為實體,事實上只是借了一個名分。或者這麼說,巨嬰都需要一個父親,遇事可以一五一十地稟告。
方鴻漸其人,甚有巨嬰人格的影子。他看似玩世不恭,其實,與其說玩世,勿寧說胡塗。例如製作假學歷這事,當時他的想法是:「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好意思教他們失望麼?買張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決不開這個學位。」
確實他自己從沒有主動提過這個學位,但,不提,不等於沒做過,汙點已經形成。待到蘇小姐知道這件事之後,他——「把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乾親戚是自己的隨和同隨俗——」這些解釋,有一種自以為老練的笨拙,一種掩耳盜鈴的天真,一個老實人幹的醜事,總像枚沉默的炸彈在那裡,不知何時會被引爆。方鴻漸的情商不足以從容地解除後顧之憂,後來他因此如何自取其辱,我們也不須多說了。
而他與蘇小姐的曖昧就更冤了。蘇小姐需要他的愛意,這是蘇小姐的需要,方鴻漸卻沒有能力去抵抗這樣的要求。愛上唐小姐之後,方鴻漸更覺得應該與蘇小姐疏遠,書上說,他迫於蘇小姐的「恩威並重」,還時不時往蘇家走動。——「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並不愛她,恨自己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勇氣。」其實根本不是因為蘇小姐的恩威並重,而是,方鴻漸沒有力量,去面對與別人情面上的破裂。
在這麼「拖一天算一天」的麻痺中,他獲得一種心理舒適區。人在做蠢事的時候,未必不知道後果,都是出於軟弱,假裝不知道,方鴻漸也一樣,他去蘇小姐家一次,回來就後悔一次,但是,他對自己的生活有一種鄉愿式的、「維穩勝於一切」的心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在聖埃克蘇佩裡的小說《小王子》中,小王子離開他的星球,訪問了幾顆星球,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其中有一個酒鬼,令我印象最深。酒鬼默默地坐著,面前放著一堆空酒瓶和滿酒瓶。「你在幹什麼?」小王子問。「喝酒。」他答。
「為什么喝酒?」
「為了忘卻。」
「忘卻什麼呢?」
「羞愧。」
「羞愧什麼呢?」
「羞愧喝酒。」
方鴻漸從開假學歷到與蘇小姐暖昧,到最後失去真愛唐小姐,都有點像一個廣義的酒鬼,在生活中帶著酒精給予的醉意,麻木地往前走著,抱著沒理由的樂觀,相信他的拖延和逃避,能使事情變好,能使壞事情不被命運發現。
然而方鴻漸不僅是胡塗的軟弱,他還有任性之後的強硬。在三閭大學就混不下去,沒接到高松年的聘書時,他惱羞成怒,只想發封信去發洩怒罵,倒是孫柔嘉比他成熟得多,阻止他說這麼幹全無必要。他內心良善厚道,卻易讓人(尤其是強勢的長輩)看不上,比如劉東方的太太就認為姓方的小子挺無能的,孫柔嘉的姑姑也認為自己的侄女兒配錯了人,但以方鴻漸的抗挫能力,對此只有鬧翻,有點像小孩子對不滿意的局面一陣攪渾。他的自卑心理,像戰時物價一樣高漲,以至於賭氣說要養條狗,說那樣就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
這樣的無能和賭氣,都是巨嬰人格的典型。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中說,中國人認為接受他制他律是好的,一個人人格有問題時,也往往不是從這個人本身去追尋這種毛病的根源,而是回到教育者身上去,如,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孫隆基此說很有道理。同時,也因為接受他律是好的,他也需要為一個人(在方鴻漸這裡,則是父親)去「事事一五一十地稟告」,這並非一種忠實,更是一種自我暗示,一種他制他律的暗示。
巨嬰需要一個人來幫他負責任,這個人首先當然是父母,成年之後父母力不從心,那麼,這個臆想中可以「替自己負責」的人,其實就是全世界。仿佛全世界都應該為他的錯誤掩耳盜鈴。不然的話,任性或自憐,其實都是賭氣。方鴻漸與蘇小姐暖昧也好,氣呼呼想寫信責罵校長高松年也好,歸根到底都是同一種性質,只是一個軟弱的老實人不斷地逃避自我負責。
【注】本文原標題:《巨嬰需要臆想一個父親》
【作者文章推薦】
別談什麼感情了,其實都是月亮和東風的合謀
表演欲就是生產力
對生活真正的擔當,人到中年才懂
·END·
大家 ∣ 思想流經之地
英文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本微信號內容均為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轉載將追究法律責任,版權合作請聯繫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