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掙扎中的群體認同與身份迷失
——評《暴雪將至》
安德烈巴贊說,「電影是生活的漸近線」。它可以最大程度的接近真實卻總也不能與其相提並論。
《暴雪將至》是導演董越的處女作,一出場就獲得了極大的讚譽。這是為九十年代末遭受時代打擊的工人們譜寫的一曲輓歌。雪覆蓋了一切罪惡,也掩蓋了事實真相。集體無意識和非理智的群體認同令人喪失了自主性,對很多現象麻木不仁,甚至癲狂不已。披著現實主義外衣的故事也不免顯露其荒誕色彩,像是一篇黑色寓言,看到在虛虛實實的世界中掙扎且迷惘的一代人,「現實中的殘酷遠要比電影更令人譁然」。
一,被假面阻隔的真相
影片採用了倒敘的手法,從老餘出獄開始。他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聽到摩託車的聲音驀然回首,看見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些微超現實的處理方法從開篇就帶入觀眾情緒,也帶來了某種不真實感。灰暗的色調讓電影始終處於壓迫之中,由鋼筋水泥支撐起的工廠框架是重工業的氣息,也是真相的撲朔迷離。
1997年的老餘是個「神探」,他工作勤懇,受人尊敬,獲過勞模,有著遠大的理想;可他又是個「體制外的神探」,到了真正的警察面前,只能畢恭畢敬俯首帖耳。這時,兇案發生了,老餘似乎終於找到了能從雞頭攀上鳳尾的方法——抓住兇手。他急需一份來自真正警察的認同,能名正言順的抓捕犯人,同時也為這個信念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玻璃是思想的工具,同樣也是植入思想的工具」,[ 《玻璃的世界》艾倫·麥克法蘭 商務印書館 2003-1]
影片多次透過雨中不清晰的玻璃拍攝,他所看到的真相同樣也是摻雜著主觀色彩的。老餘和徒弟在車上看到了形跡可疑的人,追捕的過程中徒弟摔下樓身亡,這是老餘遭受的第一個重挫,也是身份迷失的開始。他一心想破案,拋棄了自己本應履行的職責,帶上了警察身份的「人格面具」,下崗也是成全他完善自身面具的契機。他接近燕子,偶然看到燕子曾經的照片,萌生了利用其當誘餌的想法。當他過分沉溺於自己設立的面具之中,自我認知就發生了偏差,逐漸被虛假的假面所支配。
記得年輕警察輕蔑地告訴他,「要知道自己是誰」,而在老餘的眼裡,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破案,為了獲得集體認同,卻缺乏了對自我的審視和自我認知,因而在扮演的角色中越陷越深。他躲在餐館的玻璃後觀察燕子的理髮屋,企圖釣出兇手,最後卻被燕子識破。
老餘是喜歡燕子的,為了補償自己的愧疚,給燕子買下理髮屋和翡翠耳環。在愛著她的同時又將她往危險裡推,就像苦澀的咖啡配上甜美的冰淇淋,愛情的純粹遭到質疑,這是人性中的悖論,是一種複雜的情感。
或許對燕子愛的沒有這麼深,或許是在失去她之後才後悔,可老餘的夢一直都沒醒。燕子在火車橋自殺,老餘生命中的唯一色彩消失,最後的精神寄託崩塌,另一個陌生的自己開始瘋長。這時他的身份徹底迷失,「我是誰」已經不重要,懲戒自己認定的兇手是他爆發的唯一途徑。
潛意識裡設立的人格面具將其由內而外的撕裂,追捕犯人的過程中自己卻成了犯人,身份的驟變讓他緩不過勁來,在與時代的較量和虛實的掙扎中完敗的他,才有了開篇時的自述,「我姓餘,多餘的餘」。
二,被宿命左右的芸芸
高角度俯拍讓畫面產生了強烈的疏離感。
追兇途中暗示著危險的到來,而徒弟意外身亡後在鋼鐵廠的俯拍則表現了老餘與眾人背道而馳的掙扎,以及在劫難逃的宿命感。可誰又不是呢,徒弟觸電摔下樓身亡,而前幾天卻還在水塘電魚,由不同選擇所構成的不可知的命運在低吟淺唱,荒誕性貫穿於電影始終。影片在現實主義的外殼下暗藏了黑色幽默,當自身背負的宿命來臨,誰也不能將其逆轉。兇手接連被兩輛車撞倒,第二輛車的驟然駛來帶給觀眾強烈的視覺衝擊,也暗含著作者決絕的態度。
而老餘剛好在兇手被捲入車底時趕來,偶然和必然之間的界限被弱化,接下來的追兇與瘋癲都是徒勞。壓迫之下,西西弗斯的石頭無休無止的滾動,小人物的命運似乎永遠沒有翻盤的機會。存在主義的荒誕性昭然若揭,讓老餘在自以為積極的人生途中受到重創。出獄後,他回到老工廠,想看看自己獲得勞模時的舞臺,可沒人記得自己當年的榮耀,甚至曾經廠裡發生了什麼也沒人在乎,個人的渺小在此刻顯露,就像無數次遠景中被偌大畫面逼仄到狹窄空間裡的渺小的人,只有黑壓壓的電線割裂天空,煙囪在無休止的冒著黑煙,火焰一次次的在鋼鐵廠裡被鍋爐擠壓破碎。
有人將《暴雪將至》與韓國的《殺人回憶》作對比,二者雖然都發出了對社會的詰問,但《殺人回憶》注重於在尋兇過程中真相如何被一次次的吞沒,《暴雪將至》則著重刻畫在時代洪流之下小人物的悲哀。榮格說過,「在生活當中人們不得不做出難以原諒的事,這樣生活才得以繼續。」當人們心中的陰影被真正釋放後,人性中包裹著的動物性才能得到解脫。
影片中老餘始終穿著同一套衣服,皮衣裡的紅毛衣時不時地露出來,這是區分老餘和其他人的細節,刻畫的十分生動,令人印象深刻,演員的表演也很自然,表現出一個樸實的工廠工人形象,有強烈的真實感。
三,被浪潮裹挾的一代人
「這個冬天是怎麼了?」,老警察發出哀嘆。在這起兇殺案中穿插了另外一起案件——下崗的丈夫與妻子經常吵架,在最後一次動了手,用菜刀將妻子砍死。家本是抱團取暖的地方,為什麼變得這麼冷冰冰了呢?
暴雪將至,而97年的冬天卻一直在下雨。
寒潮來襲,雨水洗刷著長寧,卻洗刷不清人們茫然失措的心,讓一切似乎都捉摸不定。
在時代背景的壓迫下,出現了殘暴不堪的兇手,精神失常的丈夫,以及被逼瘋了的老餘。十年過去了,兇手的身份依舊不明。那時候人人自危,草木皆兵,沒有人有心情去找一個失蹤的工人。他們代表著無數個體的悲哀,迷失在生活的虛實掙扎中。灰濛濛的居民樓秩序井然,看似規整的制度之下帶來的其實是對人性的漠視。
1997年,香港回歸,成為燕子日思夜想的地方。而對於更多的人來說,由國企改革引發的下崗風潮無疑是最直接的影響。記得鋼鐵廠下班時,廣播裡放著「企業調整,轉換用人機制,加強用人管理,解決減員增效」,隨之無數的工人下崗,無處可去。流放到廠外的人更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人,隔著大門看像是囚犯,是被拋棄的一批人。
社會動蕩,人心惶惶,個人的命運永遠只能跟時代相勾連。沒了生活來源,社會也就弊病叢生。當物質家園被毀壞之時,人的精神家園也就無枝可棲。可正是這一代被浪潮裹挾掙扎不得的人們,才使推動歷史進步的波瀾更加洶湧。此次風潮過後,國有企業擺脫收入赤字,社會開始高速發展。
「人喜歡回到他得意的地方」。97年老餘領勞模獎時,下了一場不真實的雪。這是老餘最光榮的時刻,超現實的手法為影片增加了神秘感,也是他內心狀態的外化。
而最後,老張得了痴呆症,老餘看著警車從身邊駛過,表情複雜,也看清這些東西終究不屬於自己。西西弗斯最終找到了生命的出口,直面其荒誕本質,成為了終極英雄,老餘也在離別的車上向著不可知但真實的遠方前進。延遲了十年的雪花飄然而至,他終於擺脫了束縛自己的虛假面具,與苦澀的過去告別,微笑面對未來。人們站在遠處,見證著工廠在倒數聲中變成了濃煙裡的廢墟。
煙囪轟然倒塌,一個時代結束了。
(魏雨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