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重慶的時候它剛成為直轄市,印象裡的山城是爬坡上坎、朝天門的棒棒軍、街邊打牌喝茶的人、江水潮氣氤氳的舊樓……後來重慶發展飛速,在網絡上也紅得飛速,人們匆匆地來挖掘出許多嶄新的打卡點,拍上一張張賽博朋克風濾鏡的照片和一段段光怪陸離的視頻。新的霓虹燈照亮嘉陵江兩岸,但我願意一去再去的始終是幾處老風景。
喝杯茶,圍觀一局長牌
川渝多茶館。不同於揚泰、廣粵地區的早茶店,川渝的茶館沒有許多講究和吃食,人們大多一杯毛峰或花茶,圍坐在四方桌邊,打打牌、搓搓麻將。
我去牛角沱搭輕軌,沿著地下通道走到江邊,在進站之前朝高架下面一瞥,正好瞧見幾張桌子支在斜坡的一個平臺上,人們坐在鋼筋水泥的巨大立柱下面喝著茶、打著麻將,在江風徐徐中悠閒一下午。
高架下面的濱江茶館 本文圖片均由黎瑾、紀韓提供輕軌2號線從渝中半島向西駛向九龍坡區,這裡有可能是全重慶最知名的老茶館:交通茶館。黃桷坪的風景與重慶別處都不同,居民樓有彩色的外牆與滿牆天馬行空的壁畫,它們是位於此地的四川美術學院師生的傑作。在其中一棟居民樓對面有個毫不起眼的入口,朝裡走通過一條短而窄的過道,便是交通茶館了。
交通茶館老房子建於上世紀60年代,原本是黃桷坪交通運輸有限公司的食堂,1987年才改為茶館對外營業。黃桷坪臨江,又有鐵路和老碼頭,周圍的街坊、工人、棒棒都常來茶館光顧,吃杯茶、擺一會龍門陣、打打牌,幾塊錢就能度過一段快活時光。川美的教授陳安健也是茶館常客,他在茶館寫生多年,許多喝茶打牌的老主顧都變成了油畫裡生動的主角。2005年,為了避免茶館被改成網吧,陳教授自掏腰包接手了茶館,交由旁邊交通旅館退休的佘定明經營。
屋頂的玻璃瓦透光照亮屋子,斑駁的磚牆掛著老式月曆,爐子上放著被燒得發黑的長嘴茶壺,夥計踏著滿地菸頭給客人添茶倒水,香菸繚繞著戰得如火如荼的棋牌,保留著七八十年代風格的交通茶館總讓我想起家鄉的許多老茶館,只是它們都漸漸消失在舊城改造的進程中。
交通茶館內喝茶下棋的老茶客我點了杯沱茶坐下,老茶客下棋打牌的起鬨聲和茶水沸騰的咕嚕聲交織,我突然有種錯覺:像是小時候坐在茶館裡,等著長輩的棋牌局結束,便一起回家吃晚飯。和那時候一樣,交通茶館的老茶客在常見的中國象棋、圍棋之外,有幾桌都在打長牌。我甚少在西南地區之外的地方見到這種長條形紙牌,即便是如今的川渝年輕人也很少有認得長牌點數、知道玩法的。傳說長牌是三國諸葛亮所創,所以玩法也變化多端,如諸葛亮的妙計一般繁多又複雜。長牌上的點數印得很大,倒是十分適合眼神不好的老年人,有時上面還會印著梅蘭竹菊或者水滸傳人物的圖案,和打長牌的人一樣都是老做派。
川渝一帶流行的長牌
戰況激烈的棋局吸引了許多圍觀者打牌的老茶客倒是一點不介意有人圍觀,反正他們也當了多年川美師生的寫生「模特「。近幾年不時有年輕人慕名找來茶館,舉著相機穿梭在桌凳之間。拍照拍視頻的人流水般來了又去,只要不影響他們的牌局,幾桌老茶客自是巋然不動的。可惜和小時候一樣,我看了半天,依然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桌邊。
正在對弈的茶客們名氣在改變茶館的客人構成,但商業化未必能消磨這裡的市井氣。柜子裡整齊地擺放著幾十個樣式不同的茶杯,它們屬於幾十位老茶客,茶館的夥計清楚地記得該給誰泡什麼茶,誰跟誰投緣、誰跟誰不合。
柜子裡擺著幾十個熟客的茶杯國企的退休職工、老碼頭工人、棒棒等等,無論時代如何變化,始終幾十年如一日地來到茶館喝茶會友,從平淡的中年喝到滄桑的老年,甘與澀的日子都浸泡在茶水裡。尋找棒棒軍
-「棒棒兒,棒棒兒!」
-「來咯!」
20多年來我一直記得《山城棒棒軍》的主題曲,這是90年代川渝最火的電視劇之一,演員都是本地人,臺詞用的重慶方言,講的是重慶一群特殊的打工階層「棒棒軍」的故事。
一根木棒、一捆繩子,便是全部的勞動工具。山城多梯坎,棒棒由此而生。他們守候在爬坡上坎的地方,見有人搬家運貨就趕緊迎上去攬活,三言兩語談好價格,便用繩子捆好貨物、再用木棒挑起,送到客人的目的地。大到家具家電、小到拎包提箱,乃至疏通下水道之類的雜活,只要市民有需求,隨時可以找棒棒來幹活。
他們大多來自川渝農村,老鄉拉老鄉這樣成群結隊地進城務工,因此被稱為「棒棒軍」。白天賣的是體力,夜裡擠在簡陋的工棚,棒棒為老家的親人匯去一筆筆錢,也試圖給自己攢下跨越階層的成本。
小時候來重慶我常能看見正在爬坡的棒棒,他們的腰被沉重的貨物壓成一張拉滿的弓,無形的箭指向在城市裡活下去的目標。
我記得劇裡面想讓三個女兒有錢讀書以後能活得像個城裡人的梅老坎、憨憨傻傻總想攢錢娶媳婦的毛子、固執死板卻因為正義感被歹徒刺死的蠻牛、幹活攢學費而且最後考上了大學的小孟……喜劇的故事寫盡了小人物的無奈與蒼涼,然而在電視劇之後的20多年來,棒棒在逐漸消失,消失在時代的浪潮裡。
2014年退役軍人何苦「臥底」進入棒棒行業自費拍攝紀錄片《最後的棒棒》時,重慶的棒棒已然是「潰不成軍」的狀態。隨著發展,重慶有了新的貨運模式,散兵遊勇的苦力很少被需要了。曾經幾十萬人從事的職業,只剩下幾百位除了力氣與汗水一無所有的老人,一天的收入難過百元。
牛角沱一帶正在搬運家電的棒棒現在能遇見棒棒的地方還是解放碑、朝天門一帶。我從小什字的車站出來,就看見兩個棒棒在街邊休息。在山城炎夏中赤裸上身的大爺坐在樓梯上,眯著眼看一部老手機,旁邊站著一位身形消瘦、滿臉皺紋的老人,趿拉著拖鞋、皺著眉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在旁邊等了一會,沒人招呼他們幹活,20多年前響遍山城的「棒棒兒」吆喝聲再也沒聽見過了。
小什字車站外的兩個棒棒正在休息渝中半島伸向嘉陵江和長江匯合處的尖角被來福士巨大的建築群佔據,摩天大樓高聳入雲,仰望時甚至隱約讓我心生恐懼。
來福士巨大的建築群屹立在江邊,背後是一大片批發市場在這片嶄新的建築背後,是朝天門老舊而凌亂的批發市場,街邊停著大小貨車、擺著成箱的貨物,僅存的棒棒大多都指望著這裡的貨商偶爾給他們一些活幹。下午4點多,兩個棒棒在梯坎旁邊徘徊,巴巴地看著貨商打包紙殼箱,可惜最後也沒被招呼去幹活。
一個棒棒正望著批發市場的貨商打包我穿過高樓間的道路走去朝天門碼頭。新修的道路讓我感到陌生,只有江風吹來的感覺是熟悉的。夏季的水位高漲,底層的商家在把店裡的東西往高處搬,我也終於找到了在幹活的棒棒。他們挑著桌子、椅子爬上高高的朝天門,仿佛二十年前一樣。
朝天門碼頭搬運桌椅的老年棒棒紀錄片和媒體報導都說現存的棒棒幾乎都是老人了,我遇見的也是。他們有的多年前就進城打工,見證了洪崖洞變成景點、解放碑的高度被超越;也有的是農村待不下去了,或者為了兒女過得好一些,也進城務工。年輕人甚少願意加入這個辛苦又沒落的行業,但老人沒有文化、沒有技能、也就沒有選擇,即便活計日益減少,為了活下來只能幹些最簡單的苦力活:棒棒。《山城棒棒軍》的主題曲唱道:「高高的朝天門,掛著棒棒的夢哦。長長的十八梯,留下棒棒的歌。」
解放碑早就不是重慶最高的建築,朝天門的碼頭也不是舊日的模樣,十八梯已經拆遷了,棒棒的夢與歌無處安放。這道老風景還能存在多久,誰也不知道。
(聯繫我們/投稿郵箱:sjdl_2020@163.com)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