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莫敏妮
當我們聽音樂時,大多數人很自然地集中在音樂的最高聲部,它通常也是旋律的所在聲部。那些在伴奏襯託下的高音唱段,正「翩若驚鴻,婉若遊龍」般前進。然而,聽音樂並非那麼簡單,你還應聆聽更多。向前運動的旋律為音樂提供了一種抒情的聲音,節奏給予這種聲音以活力。如果沒有節奏施以動力,旋律就會像中世紀的聖詠,無起伏激情。如果沒有和弦陪襯,旋律就像失去色彩的黑白世界。
聽旋律很重要,但第二重要的就是聽低音,它在一種類似隱蔽的世界中佔有最重要的地位。低音承載著和弦並且決定和聲的走向,這一點比旋律更重要。和聲從最廣泛的意義而言,是協和一致的意思。「大海揚波作和聲」是一句非常美的關於和聲的歌詞。大自然天籟之音就是和聲,它們就像呼吸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春天河水般起伏的蛙鳴聲,夏天麥浪翻滾蟬聲漸起,秋天月下吟蟲啾啾,冬天風聲蕭瑟流水嗚咽。這些存在震撼而美麗。當和聲特別運用於音樂時,它被看作是為旋律提供支撐和豐富性的伴奏之聲,為旋律增加了深度和豐滿,就像繪畫中的透視深度為這種藝術增加了豐富的背景那樣。
我們來聽低音旋律與和聲。講起被低音吸引的經歷,有一段十分深刻,是在習拉赫瑪尼諾夫的一首作品中,能極致地感受到一種水流暗湧之中的浪聲,真的太美。拉赫瑪尼諾夫音樂的典型風格,其中之一便是頻繁使用低音。我們去到更久遠的巴洛克年代,探尋低音的魅力。巴洛克音樂通常有一個清晰的、有驅動力的低音線條。在約翰·帕赫貝爾的《D大調卡農》(1690年)中,我們清晰地捕捉到它的低音線條。這是一首被賦予特別意義的作品——生死相隨的愛情絕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D大調卡農》編制由三把小提琴以及數字低音組成,原本是一首D大調為三把小提琴和巴松管創作的卡農和吉格。它有四個聲部,低聲部及其上方的三個聲部裡,有一首卡農。樂譜也是一種神秘的符號學,我們探究樂譜和聆聽,就可以看到作曲家在《D大調卡農》裡出色地創作了一首單獨的低聲部,它平靜、緩慢、勻速運動著。這個低音支撐著上面展開的卡農。就像大多數低聲部那樣,這裡的最低聲部建立了位於它的每個音高上方的和聲基礎。低音聲部從一個音高到另一個音高的變化可能標誌著和弦的變化。你如果抓住低音線條,聽懂了,現代硬派搖滾音樂大概也不在話下,因為你將懂得跟隨電貝司的低音,辨別和弦的變化發展。之所以說《D大調卡農》被玩壞了,是因為其和弦變化不斷地反覆被現代搖滾樂模仿所致。
作品一開始,低聲部以兩小節八個音型首先進入,然後是三個聲部的小提琴卡農(輪唱)依次展開。低聲部如河水般蜿蜒流動,從頭到尾重複了二十八次同樣的八個音。一直聽到這部作品的結尾,帕赫貝爾始終沒有變化過他的低音與和聲音型,卡農則連續不斷地反覆低音線條,這在古典音樂中是不常見的。我們再理解一下「卡農」這個音樂術語。古老的卡農是一種音樂譜曲技法。在復調的模仿對位中,如果跟隨的聲部完全準確地重複主要聲部所唱所奏的主題,便產生了一個卡農(canon)。曲子後部還加上一首快速的蘇格蘭吉格舞曲,形成對比,突出音樂表現力。帕赫貝爾之後的巴赫又以格律的形式發展了吉格,由此我們有幸聽到更多壯麗的吉格。
17世紀德國的約翰·帕赫貝爾是巴赫之前最重要的管風琴演奏家之一。其時,義大利文藝復興歌劇的華麗和貴族化傾向代表著巴洛克藝術風格,風靡歐洲。在德國各處以及布拉格和維也納等地,音樂事業極為繁榮。帕赫貝爾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南德和義大利等地的天主教作曲家所寫的宗教音樂,他的《D大調卡農》採用迴旋曲式寫作,有無窮動音樂元素,夾雜著一絲義大利式的浪漫,我們能在卡農裡聽出憂傷,在憂傷中找尋希望。
隱藏在《D大調卡農》背後的是約翰·帕赫貝爾的悽美故事,這首卡農是他為悼念亡妻而作。多少語言都無法排解人類生命的痛苦,惟有卡農在迴旋,在苦戀。喪妻之痛,同時代的音樂家有巴赫和桑德·哥倫布。巴赫的《恰空》也暗藏了他自己和亡妻Maria名字的字母,而這些字母相對應的音符音名,構成了恰空當中潛伏的一條旋律線。桑德·哥倫布則過著恍如隔世的生活,法國電影《日出時讓悲傷終結》鏡頭下,他經常陷入長久的沉默。每當他撥動維奧爾琴時,妻子的倩影便會浮現面前。那些穿行於池塘夜色燈芯草之上的寂寥時光,如法國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鳥》中的詩句,憂思和風雨摻進這種純淨中:
我劃著小舟,穿行在漂浮的燈心草之間,
到了一個僻靜的地點。
誰也不知道我在這兒,就連鳥兒也不知道。
想到這一點,我喜不自勝。
陪伴我身邊的,只有靜水中我的倒影。
「生死相隨」的卡農沒有逾越,只有忠實追隨。由於其「從一而終」的守持,被賦予最神聖色彩。它從輝煌的巴洛克時期,不慌不忙地走過寧靜高雅的古典時期,又邁步走過大開大闔的浪漫主義時期,來到當今,仍具有理性精神與感性色彩。籍此卡農戀歌,後世誕生了很多因音樂而精彩的故事。由於巴洛克時期音樂的理性忍隱,並不適宜大抒情,那些綿延不絕的男女浪漫情事,在此省略一萬字。我們相信,真正的感情細水長流,月月年年,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