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動的offer》第二季開播後,看到裡頭的嘉賓不卑不亢、分條縷析地介紹自己的優點、回答面試官的問題時。
多少網友又質疑起了節目名,這哪裡是「令人心動」,明明是「令人自卑的offer」。
以及再度發出無奈的悲鳴——
「怎麼辦,本社恐星人真不會面試。」
不會面試、不會吵架、不會當眾自我介紹、不會拒絕、不會討價還價……
或許網友們自己也數不清,這是被發現的第多少種「不會」,背後是社恐心理在作祟。
直到當社恐的呼聲一次次地吹過網際網路大草原、引發超乎想像的共鳴,大家才或多或少地意識到,並帶著「怎麼這麼不爭氣」的心態反問——
在90後當中,擁有社恐的比例好像太高了吧?
01
無處不在的「社恐」
90後的生活中,社恐幾乎無處不在。
比如這屆網友比誰都害怕冷場,日常生活中靠著表情包糊弄過一場又一場聊天,當朱丹喊出「迪麗熱嗎」的瞬間,還要替別人尷尬。
比如無數人懼怕奪命電話鈴,只求所有工作交流都能線上解決,逃避電話溝通。
「社恐人社恐魂,社恐人就做不了人上人。」
無論是景區買紀念品時的不會討價還價,象徵性地問老闆能不能少五塊錢,還得糾結半天不知如何措辭。
還是在遇上糟心事時的不會吵架,只能任由對方無理地在氣勢上碾壓自己。
最後只能在綜藝節目裡獲取「吵架代餐」,口頭上十分想看《中國吵架王》,現實生活中連不怯場、條理清晰地反駁都很難做到。
、
不少人把豆瓣的「推辭學小組」當做爽文小說,撫慰自己因不會拒絕而屢屢受挫的生活。
上一次是不會拒絕常去理髮店的Tony,上上次是旅遊前不會拒絕同事的代購要求,上上上次是看著聊天框裡的「在嗎」,明明不願搭理卻還是咬牙回復。
via 推辭學小組
可以看到,年輕人陷入卑微社恐狀態的直接表現之一,是「不會社交技能」。
因為不太具備與陌生人、乃至與不同陌生人打交道的技能,例如不會面試、討價還價,許多人的第一反應便是躲開,迴避這項缺憾。
其次,社恐的表現之二,是主觀意願上的拒絕。
例如不習慣當眾自我介紹、為出錯的朱丹尷尬,其實都指向了這屆年輕人對「身處聚光燈」的拒絕,許多人都不喜歡成為眾人關注焦點時的狀態。
而最後,社恐的表現之三,或許是「不必要」的心態。
就像公共場合試圖躲開與認識的人迎面相遇時,除了「不太會打交道」這種技能缺陷之外,多少人潛意識裡默認了——
「這次社交沒必要,躲開沒關係。」
或許在這些種種行為被歸納、被命名為「社交恐懼」之前,不少人還以為,這只是個人心底的小九九。
直到「社恐」一詞被定義,90後們才慢慢地集體發現,自己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點「社恐」的影子。
不會、不喜歡、沒必要。
倘若把社恐發作時的這三種主要表現分條縷析地分析,我們便會發現這代年輕人普遍社恐的端倪。
02
90後的社交技能,丟哪了?
一個顯而易見的常識是,社交技能是可以鍛鍊的。
譬如不少人已經發現了,求職時多面試幾次、多跑幾次社保醫保、工作幾年後,慢慢地「臉皮就厚了」,也有了點氣場。
因此,對於這屆年輕人來說,「不會打交道」這一想像背後的問題,其實是——
90後的社交技能是怎麼缺失的?又為什麼沒有習得?
如果深究這代人經歷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乃至社會教育,你會發現,「社交」一詞在需要學習的技能序列中排名非常靠後,
高考前負責讀書,大學時負責迷茫,畢業後負責摸爬滾打,長達近二十年的學生時代裡,大多數90後的主要生活非學習莫屬。
也就是說,大家能夠鍛鍊社交的機會,多半發生在學校內。
可「恰巧」的是,90後正好趕上了教育競爭壓力變大、應試教育特色尤為突出的一代。
在為學習著想的口號下,老師、家長大多不鼓勵學生時代的社交。
彼時最受追捧的學習品質之一,是「不愛社交,專心致志」。
多少人被訓過「別天天就知道和同學出去玩」?
倘若和自己的前浪後浪一對比,90後與社恐可謂是因緣巧合。
無數95後的生涯都伴隨著一個令人費解的玄學——
念初中時,社會開始呼籲小學減負;念高中是開始呼籲初中減負;念大學時開始呼籲高中減負,以及,大學加負。
左側:呼籲中小學生減負;右側:提議大學合理增負
就像網友們的調侃段子:「倒黴的」都是95後,獲利的都是00後。
只不過,00後們也沒有「舒服」到哪裡去
當他們進入學生時代,正值素質教育成為社會輿論風潮,至少在觀念層面,對表達欲望的鼓勵更多,同時也更重視個人技的挖掘與展示。
這帶來的直接影響之一,是00後、05後們的興趣班數量直線上升。
表達的欲望與機會變多了,新的壓力也在增多。
via 紀錄片《起跑線》
80後雖然經歷的也是傳統應試教育,但卻趕上了以新概念作文大賽為代表的、鼓勵中學語文教育中創造性發散性思考的呼籲。
從1997年年末開始,中國輿論界掀起了對現有中學語文教育的審視——
「將充滿人性之美和生活趣味的語文變成機械枯燥的應試訓練」
並誕生了新概念大賽,主要面向彼時十多歲的80後們。
幾年後,這場輿論風波影響式微。
而當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獎項被列入不少大學的報送或加分項後,它也免不了成為高考生集中競爭、進行功利性培訓的對象。
等到大部分90後成長到參賽的年紀,新概念已經不再具備什麼獨特的光環,與老師要求集體參加的普通作文競賽類似。
2019年,新概念作文大賽爆出抄襲,網友質疑抄襲者可能憑藉獎項參與了部分名校的自招
在這樣的特殊應試教育背景之下,埋頭讀書、社交圈僅限於家庭學校兩點一線的狀況,尤為普遍。
等到高考結束後,大多數90後被一腳揣入社交場景更多、社交需求的大學及未來的社會生活時,難免會無所適從。
不會面試、不會吵架、不會討價還價……這些飽含社恐心態的抱怨也就應運而生。
03
「我不想成為被關注的焦點」
社交技能的缺失,難免會讓人陷入「缺乏社交能力」與「畏懼社交」之間的惡性循環,越缺乏越畏懼,越畏懼越缺乏。
但人們社恐時的心態顯然不止於此。
「不願成為被關注的焦點」,是90後社恐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不會社交」的場景,大多是一對一的現實交流;而「不愛社交」的場景,更像是希望在公共社交場合中成為隱形人。
因為一旦被注意到,似乎就意味著強顏歡笑的客套與麻煩。
這一心態,或許與「不愛出風頭」的社會文化息息相關。
學生時代,大家被要求成為「不節外生枝、不給老師添麻煩」的孩子;
社畜時代,勤懇工作、不挑事不挑刺成為最安全的職場品質;
而放眼社會層面,它對應著社會中對「槍打出頭鳥」這句俗語的普遍深信不疑,以及對內斂低調氣質的天然吹捧。
不知你是否發現,中國學校傳統的教育模式中,少有鼓勵學生發言、溝通的環節。
因為在大眾語境裡,發言與「出風頭」的關聯非常緊密。
師生在課堂上唯一的溝通僅限於「抽人回答問題」,而答案通常是應試模板,不需要摻雜任何個人觀點。
世紀初的古早電視劇《麻辣鮮師》裡,當被譽為「教育新人類」的徐磊試圖點名讓學生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全班沉默著低頭,生怕引起老師的注意。
因為人人心底都默認著,課堂上的提問是有標準答案的,回答的價值在於說出了正確的答案,而非表達本身。
而另一個情節裡,班上男生覺得新來的華裔插班生上課總提問、愛出風頭,還會集體排擠他。
曾有關於「校園暴力」的多項研究,將中美校園中發生的冷暴力行為進行粗略的統計與對比。
結果顯示,美國的校園冷暴力更多地針對沉默寡言的孩子,而中國的校園冷暴力更多地針對「愛出風頭」的孩子。
在大多數中國課堂上,「愛發言=愛出風頭=惹人厭」幾乎是一條普遍至極的律令。
我們甚至很難界定,大家在學生時代會討厭課堂上積極發言的人,到底在厭惡什麼。
可能是應試教育的規訓下、發言回答問題等於討好老師的諂媚邏輯。
可能是那些毫無靈魂的排比句答案本身。
也可能是在推崇「內斂溫和」的社會觀念背景下,對這一行為包含著預設的想像與情緒。
另一個無法忽視的教育領域變化,是高考擴招。
雖然擴招政策開始於1999年,但高考競爭愈發激烈的話題成為討論熱門,要等到2008年之後。
2008年,全國高考生數量第一次突破一千萬。
這代表著高中升學率、國民素質提升的同時,也暗藏著教育質量下滑與教育資源基礎設施不足等問題,高考競爭無法避免地加劇。
在這樣的壓力之下,應試教育中「保持沉默」的課堂變得更為常見。
而對不經世事的學生來說,相比於學校規定,同齡人之間對「愛出風頭」的嘲諷更容易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
外向或內向的性格,是難以改變的;但長著尖銳模樣的表達欲望,卻會因此磨平。
害怕成為被打的出頭鳥也好,害怕因出風頭本身引起排擠也好,這些複雜而敏感的情緒最終的合流,是社會意識層面,表達欲的集體削弱。
最後落回生活中,變成了90後口中、畏懼當眾發言的社恐行為。
04
社恐友好的時代,來了嗎?
90後恰好趕上的應試教育特殊時代,社會觀念中對「愛出風頭」這類特質的否定。
除卻這兩項文化層面的背景,90後的集體社恐還有著不可不聊的客觀基礎。
那就是在當下這個物慾發達、網際網路主宰的社會中,現實世界中的許多人情社交的確都「不必要」了。
對大多數人來說,社交一般發揮著兩個作用。
一個是物質層面的利益互換,就像面試、吵架、商業交際;
一個是精神層面的慰藉滿足,就像交友、戀愛。
可隨著工業化的迅速發展與網絡虛擬時間的無孔覆蓋,社交的這兩項作用都被不同程度地削減。
舉例而言,中國網際網路的普及,基本發生在80後成年之後。
在此之前,社交不可避免地會成為人們生活的重頭戲——鄰裡之間的互相嘮嗑、同事之間的應酬客套……
畢竟在人情社會中,個人關係的好壞與否,與現實利益的影響程度遠高於當下。
在這樣的氛圍中,社交成為了自然而然的技能。
多少人曾羨慕過爸媽與商販討價還價時的有來有回、毫不怯場。
同時,人們也習慣於用社交的方式來維繫關係網絡,以便有需求時找人幫忙。
許多人曾無法理解,為什麼父輩對「找人」「託關係」這些消耗人情的行為如此看中。
畢竟在90後眼中,別說輕易開口找人幫忙了,「砍一刀」「疊貓貓」「蓋樓」式的拼人氣活動,都足以要了社恐們的命。
以眾多小城市的民生窗口服務為例,在政務服務改革被推進之前,許多人都曾體驗過「蓋章難」「被刁難」的問題。
而最有效的解決辦法,很可能是「託關係找熟人辦事」。
可伴隨90後成長的,是現代化與制度化的浪潮吹過各行各業,等到90後開始跑各種民生窗口辦理服務時,「最多跑一次」的改革口號都已經打響了好些年。
父輩們會維繫的一些功利性的人際關係,對90後來說毫無必要。
除此之外,90後也不必一定用現實生活中的社交來滿足精神娛樂的需求。
2018年,酷鵝用戶研究院曾發布95後社交行為報告,指出線上聊天成為了這代年輕人上網的最主要目的。
簡單而言,一個在現實生活中社恐的網友,可以輕易地通過打遊戲、看網劇、看綜藝、線上聊天等形式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
而隨著線上服務類型的多元化,網友們的社交需求在運營商眼中早已是一片紅海,再冷漠的亞文化興趣都會被挖掘。
線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交快樂,並非不再重要,但它的迫切程度卻在降低。
可以說,相比於網絡技術不發達的人情社會,當下的社交環境可以稱得上「社恐友好」。
既為社恐們提供了拒絕現實社交的客觀條件,也為社恐們提供了發聲空間。
社恐這一心態本身,本身沒有什麼對錯分別,不過是生活理念與交流方式的不同。
當這屆年輕人「逼著」以過於熱情的服務聞名的海底撈,推出「自己下菜」「不需要細節服務」等措施時,不得不說是一次社恐人的全面勝利。
只不過,網際網路提供的積極表達空間與現實生活中的必要社交,與社恐的心態形成了錯位。
這代90後們不可避免地開始在意「社交恐懼」這一現象本身,並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了,表達的重要性。
「不會吵架」「不會面試」「不會拒絕」等等的自嘲,其實對應著90後隱藏的期望——
「如果我會,很多事就不困難了。」
民生維權節目下,年輕人對主持人懟人功底的羨慕
或許隨著社會閱歷與生活暴打的增加,90後的社恐終究會結束,大家一起成為「沒皮沒臊的中年人」。
也有可能,社恐會成為許多90後身上的長期符號,乃至社恐人的訴求對原有的社交規則,產生潛移默化的改變。
比如,禁止聊天開頭髮一句「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