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臘神話中,有一段關於俄耳浦斯的悲劇故事:俄耳浦斯秉承著冥界之王哈迪斯「一路不準回頭」的警告,從陰間去救自己的妻子歐律狄刻。在帶著妻子走出陰間的最後一刻,俄耳浦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歐律狄刻,妻子又被抓入陰間。
在《燃燒女子的肖像》這部電影裡,兩位女主角對這個故事展開了討論。
Marianne說,回頭看自己的妻子,不是作為愛人的選擇,而是作為詩人的選擇。
而Héloïse則說,也許是歐律狄刻自己說出來的,讓俄耳浦斯回過頭來。
在筆者看來,這則神話其實並不是一齣悲劇,從Héloïse的處境來看,而是關於女性如何主動擺脫男性控制,完全由女性主導的一則平權故事。歐律狄刻去往陰間也許是自己的選擇,為的是不讓自己受到男性的擺布,可是自己的丈夫想要把自己帶回陽間。之於歐律狄刻,儘管不願意,但是她仍舊「聽話」,直到最後,她選擇發出自己的聲音,讓俄耳浦斯回頭,化被動為主動,擺脫控制。
《燃燒女子的肖像》這部電影也正是講述反映如此內核的故事。它完全由女性導演主導,女性主演表演。在戲中幾乎沒有男性角色出現,化被動的「男性凝視」為主動的「女性凝視」。
「男性凝視」是由電影評論家Laura Mulvey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提出,Laura認為在電影中,男性往往成為權利的主導和凝視的主體,而女性成為被凝視的客體。
這部電影細膩描寫了一個小姐和一個畫家從初識、愛意萌芽到確認彼此關係的過程,雖然自始至終透露著父權的籠罩,但也蘊含著強烈而又浪漫的女性覺醒意識。
畫家Marianne說,世間萬物都逃不過自己的雙眼。
你在觀察我的時候,我也在看著你。Héloïse輕而易舉地說出Marianne的習慣動作。
導演設置一個女性畫家,是為了更好的對「凝視」進行敘事。
電影前半部分,畫家Marianne為了畫Héloïse,時時刻刻地觀察對方。Marianne是主導的一方,而Héloïse是被凝視的客體,締造了一個非常不平衡的關係。
可當Héloïse說出「當您注視畫中人,我又注視誰呢?」,Héloïse反客為主,是對「被凝視」的反抗,在拆解了畫家的「男性凝視」桎梏之後,兩個人有意轉換為「女性凝視」,讓關係達到一種平衡。所以,導演也隨時將鏡頭在兩個人的視線之間進行切換,成為彼此平等「凝視」的外在表現。
先說說兩個人的視線。
在電影進行大半場時,觀眾都會認為畫家Marianne是第一女主角,是絕對的權威存在,Héloïse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在電影大概十多分鐘之後在大家的矚目注視之下才出場。
在Héloïse揭穿Marianne的畫像擺脫不了階級社會的審美桎梏時,畫家Marianne決定創作新的一幅畫時,拋棄了男性凝視的目光,進而選擇兩個人「你來我往」的注視。
當畫家Marianne注視著Héloïse時,Marianne也會將目光投向她。兩個人在沒有男性的世界裡,過著平等而又浪漫的生活。
而畫家所畫的肖像畫,內裡蘊含著「凝視」的變化。第一幅畫,是Marianne對Héloïse處處觀察的表面,Héloïse非常不滿。
Héloïse:
當我一個人時,我感受到你所說的自由,但我同時感受到你的不在。
其實,這幅畫僅僅局限於男性在觀察女色的狀態下,儘可能地去貼近男人的觀感,包括綠裙、紅唇,明眸等等。而Héloïse幾乎沒有參與其中,對於這種不對等的凝視她自然是不屑一顧,甚至反感。
後來,在Héloïse慢慢接近Marianne之後,兩個人敞開心扉,「凝視」的權力均衡之後,Marianne的繪畫開始融入Héloïse的感受,這一處變化具體展現在兩個人纏綿後在畫的自畫像。畫家Marianne特意放一個鏡子在Héloïse的身上,有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觀感,讓畫作不僅僅有畫家Marianne凝視中的Héloïse,更有Héloïse凝視的畫家Marianne。
而在篝火之夜的那場戲份中,兩個人注目而視,周圍女性的歌聲慢慢響起,Marianne看著Héloïse緩步走來,然後火焰映照在Héloïse的身上,即使自己的裙擺著火也不為所動,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容逐漸展現,實在是扣人心弦。憑著回憶,畫家Marianne畫出了一個「燃燒女子的肖像」。
在影片最後,Héloïse還是沒有逃過世俗,最終成為了別人家的新娘,而Marianne做出了「作為詩人」的選擇,將這份回憶深埋心底。
在結尾有一個鏡頭,Héloïse在劇場的角落,而另一個角落坐著Marianne,Marianne深深遠望著Héloïse,這一次Héloïse卻不敢投來熱烈的目光。
在這最後的凝視中,我們體會到了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浪漫,可惜,這種存在於女性之間的浪漫,因為當時的社會背景只能是一瞬而逝。
導演瑟琳席安瑪:
不是說這座島上沒有男人,實際上,他們只是不在畫框中而已。我不是要描繪一座《神奇女俠》式的島嶼,但從歷史上來說,如果我們在海邊的話,那麼男人就會是領航員,而女人就可以獨自一人。
這部電影的社會背景設置在了18世紀。在18世紀,女性是沒有自由的。這部電影很少有男人出場,可「男性凝視「無處不在,父權一直操縱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不去修道院,就是婚姻」,正是當時女性在18世紀下的命運,除非你能夠像Héloïse的姐姐一樣,不想結婚選擇自殺。
因為姐姐抗拒婚姻而跳下懸崖,Héloïse只能從修道院裡出來,替代姐姐,聽從父母的安排接受「婚姻」的命運。
而在婚姻開始時,需要畫一副肖像畫遞給男方,在男方對畫像的「凝視」下,進而決定娶不娶。Héloïse的母親正是因為如此,成為父權控制下的悲劇。
「這幅畫比我先被送到這裡,當我第一次走進房間,就看見牆上掛著自己的肖像,像是等我很久。」
母親向女畫家Marianne訴說,自己的肖像比自己早一步來到這個家庭。然而她卻屈服於這樣的現實,對姐姐的自殺察覺不到任何問題,依舊做出讓Héloïse回來接受婚姻的安排。在父權籠罩的年代,受害者往往而不自知,相反還會服務於父權社會,將傳統的社會價值觀強加給女兒身上。
畫家Marianne在電影開頭也遭受著眾多男人的「凝視」。她的作畫工具不小心掉入海裡,可惜沒有人幫助她,她只好奮不顧身跳下海裡,去撿拾自己的東西。儘管對於女性來說,這是反抗的一種行為,不過在「男性凝視」下,她的行為是實實在在地「出醜」,大家也紛紛抱以看戲的態度去觀看。直到畫家到了孤島,才擺脫掉男性的「凝視」。
法國哲學家福柯:
「用不著武器,用不著肉體的暴力和物質的禁制,只要一個凝視,一個監督的凝視,每個人都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下變得卑微」
Héloïse沒有躲過父權,還生了一個女兒,而Marianne只能以父之名辦畫展,她們的命運悲劇不僅發生在她們身上,還將會發生在她們的「女兒」身上。
《燃燒女子的肖像》對凝視直接而又鮮明的處理,試圖讓女性站在真正的性別平等位置進行審視和評價,成為」看「的主題,以此來粉碎」男性凝視「的無處不在,期望達到屬於女性獨有的浪漫。
這部電影沒有沉浸在表面意義上的反抗,而是通過敘述了一位畫家和一位小姐之間的愛情敘述,在極具克制的平等「凝視」下,表達著女性之間的情愫,讓「女性」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主角。
不過,觀眾越是看見她們作為主體的內容,越能感受到當時無形的父權社會所帶來的壓迫和限制,這種困境到現在依然有,希望能夠慢慢消解,也期望有著更多像《燃燒女子的肖像》這樣更具有克制而又真實的女性主義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