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源,一縷如風的儺魂
曾經有位文人滿懷深情的把慶源比作一朵悄然綻放在大山褶皺裡的聖潔蓮花,也有詩人說慶源是乘著時光而行的帆船,如今擱淺在如海的群山波濤裡;而我要說慶源其實是幢不知年月幾深的老屋更為恰切,光陰扯裂的碎片散落在村莊四圍斑駁而迷離,歲月堆積起的往事塵埃般遍積古村角落傷感又纏綿。
十幾年前在一次整理舊物的過程中,我偶然看到民國年間慶源國民小學的校歌,其歌詞積極穩健,旋律抒情優美,記得首兩句是「圓鏡山下朝陽麗,部書石上書聲揚。」明快的歌聲唱出的是未來的希望,對知識,對生活不懈的追求。線條優美,挺拔聳立的圓鏡山是古村與生而來的忠實伴侶,從大唐王朝的開元全盛日走來,悠悠歲月裡一路前行,在古村漫長的一千三百餘年的日日夜夜裡,須臾不離如影隨行,見證了鄉村無數的悲歡離合,親歷了鄉人幾多生離死別。圓鏡山更是往日讀書人的精神依附,在舊時的誄文詩賦裡,常見「鏡山失色,父範猶存」之語,「鏡山堂詩話」「鏡山醫林」等書冊,而今猶存的石雕木刻上,悠然恬淡的山影和倚屏對鏡的屋址選擇,依舊流露著村人對自然往昔的敬畏。在詩風文雨的浸淫裡,圓鏡山幾乎就是古村的象徵,她燭照著村落歲月深處的靈魂,儘管如今的山巒早已不復舊時的鬱鬱蔥蔥,而童林漠漠的翠綠秀色依然是村莊依偎的屏障。
在慶源村,和圓鏡山一樣古老的是儺舞。
明清時代,是慶源村落史上最鼎盛的時期。除聚族而居的詹姓,村中尚有徐何方祝葉,朱楊李宋江十姓雜處,數千人居芸芸而生,引車賣漿者,男耕女織者,寒窗苦讀者,致仕歸隱者,各自過著一份平靜散漫的生活。四山纏繞而生千百年的古樹林,如奔飛而至的蒼龍,團團圍住了村落,護住了他的風水,聚起了他的財富,數百年光陰裡,從這裡出了一位又一位徽商俊傑,儺舞伴生著村莊的興旺傳承了一代又一代,連綿不絕的財富傳奇,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是因了古村的鐘靈毓秀,或是人性裡的矢志不逾,還是儺舞昭示的生生不息!
慶源的儺舞戲又叫地戲,小鬼戲,每年的春冬季節裡,在村間古老的祠堂裡隆重登場,亦稱「打春醮或冬醮」,整個場面儀式繁縟,氣氛神秘,有專門的道士吹拉彈唱,服飾華麗,戲具眾多,村中有專事表演的一幫子人。小鬼戲表演的內容多是民間流傳已久的神鬼傳說,誇張的動作,詭秘的面具,緊湊的舞蹈,傳遞著鄉村一份古老熾熱的心靈寄託,村人用這延續了千餘年的盛典以求驅邪避災,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人畜平安。
慶源村原有四門祠堂,每歲地戲由祠堂輪流主持,所需費用由五房合議攤分。詹姓是村中大族,有「仁、義、禮、柔、正」五房之分,凡村間首議大事表決,必須由五房的族長討論決斷,從實際意義來說,五房又稱五昆,就是古村的權力所有者,村民諸多事務的裁決人,是典型的封建宗法維護氏族利益的代表。
解放初期還有儺戲演出,村裡幾位演技嫻熟的還與鄰鄉長徑村的表演同道去省裡和北京演出過。隨著形勢的變化,村裡表演地戲的一幫人作為翻身作主人的貧農代表,亦越來越鄙視自己從事過的鬼戲表演,認為是剝削社會的封建殘餘,是自身卑微,貧賤的身份象徵,於是從心底裡拋棄了那浸潤歲月煙塵的精神圖騰,棄之敝屣的革命了祖居的古老村落。在村末的社壇邊,昏暗的燈火下,儺戲的戲衣道具,猙猙古怪的儺面刀槍都在那場火堆化為灰燼。
有一年暮春時節,我在社壇鄰近的方家塢採摘春茶,一位在隔壁地裡摘茶的老嫗熱情的招呼我,說方家塢裡稀奇得很,陰雨雷電的時候可聽見鑼鼓鏗鏘聲,不知是不是傳說中方家塢裡埋著的儺鬼面具,又要出世嘍!聽了付之一笑,其實我還是很想知曉慶源地鬼戲到底是何模樣,可是50年以後出生的人都無緣得見,只聽得村裡的老者神乎其神說講,幼時在大隊部的樣板戲班裡,倒是見過一把模樣奇特的木雕宣花斧,據說是村裡的鬼戲班唯一而存的舊物呢。可就是沒正經看過一出小鬼戲的我等一代人,在外鄉求學謀事時,人家曉得我是慶源人,總是稱「曉源鬼」,「戲面殼」!真冤枉哉。
從報紙上得知,年前由國務院領發的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婺源儺舞名列其中,聞之欣喜之餘又黯然若失。如今婺源舞臺上的儺舞表演主要以長徑村和縣徽劇團的班子為主,作為一種傳承了千餘年的舞蹈劇目,在開放發展的現實環境裡炫發出了更加絢爛多姿的色彩。只是慶源的地戲已經不再,那空曠的鑼鼓,誇張的舞步,高亢的唱腔都在五十多年前成了絕響。有時也看到那些當年風光一時的演戲人兒,佝僂著臃腫的軀體,邁著蹣跚的碎步,行走在斜陽暉照的小巷裡,他們再也記不起當年的唱做念打,更遑論筋鬥,跳索,蹬壇,吹火的身段表演,一切都過去了。
儺戲的影像聲音雖然已經失散了,而儺戲的靈異傳說依然在村人的精神裡傳遞。每日晨昏之際,天光雲影從山巒間給村莊灑落下溫和的撫慰,炊煙瀰漫的鄉間寂靜而空靈;山風吹來了暮色,山風又帶走了黎明,在圓鏡山前舞步,在古村上空遊蕩,山風恰似那跳蕩了千年的儺舞,伴著那隱隱的人聲笑語,合著那緲然的鼓點犬吠,依舊在為村人祈福納祥,為村莊祝願連連。
明 月
2011年12月30日
秀美段莘公眾號:圖文編輯:春天老師、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