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一半明媚一半憂傷:民國那些女子》,作者江泓,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出版。
1930年,張允和
1938年,周有光、張允和夫婦在重慶
堅韌的大家閨秀
媒體記者對侯孝賢訪談時,問到他最希望拍什麼片子,那個能量驚人、才華驚人的小個子導演說,很想把合肥張氏四姊妹搬上熒幕,可是到哪裡去找那樣的演員哪?那樣的環境、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時代,薰陶出的大家閨秀,已經是最後的絕唱了。
凡是知道四姊妹的人想必都知道葉聖陶說過的一句話,「誰娶了九如巷的姑娘,誰就會幸福一輩子。」因為四姊妹的父親張武齡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境,1918年,也就是允和八歲那年,舉家從合肥的張老圩遷徙到蘇州的九如巷。所以很多人會誤以為四姊妹是蘇州人,但她們不變的鄉音始終印刻著合肥的痕跡。
不管怎麼說,出生在合肥,成長在蘇州、上海的這四姊妹絕對是一道風景。如果我是男人,在選擇娶哪個姊妹為妻的想像上,我會在老二張允和和老四張充和之間猶疑不定。在我看來,充和最淡定,最有才華;允和最漂亮,最洋氣。
其實,漂亮、洋氣只是允和的外表,她最突出的特質應該是堅韌吧?從一出生就表現出來,1907年7月底,這個小小的嬰兒一生下來,就被臍帶繞頸三周,連呼吸都沒有,拍打、冷熱水浸泡、甚至人工呼吸一一這些方法都試過但都沒用!最後有人提出,噴噴煙,試試看吧。結果足足噴了一百袋水煙,嬰兒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所有人都準備放棄了,信佛的老祖母說:「再噴八袋吧!」因為這樣的堅持,救下了允和一條小性命,她在最後一袋水煙的煙霧中,小尖鼻子翕動了一下……
這樣死裡逃生的傳奇經歷寫進了允和的生命密碼,她的一生經歷了那麼多的坎坷磨難!三妹兆和說允和在十二歲之後就沒有過過太平日子:母親去世、繼母過門,結婚後和婆婆還有四個小姑子一起生活——抗日戰爭期間,她至少經歷了「十次大搬家、二十次小搬家」。「剛開始逃難時,她帶著二十件行李,一行七人——等到回鄉時,只剩下五件行李,四個人。」
她的女兒小禾途中得了盲腸炎,無法醫治,眼睜睜看著年幼的女兒,在病床上掙扎了兩個月,慢慢死去,那種痛無以言表。而就在一年半之後,兒子小平又被流彈穿過腰部,內臟被打出六個洞。幸運的是小平得到了及時治療,允和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沒合眼,直到醫生宣布脫離了生命危險。而這樣巨大的災難襲來時,丈夫周有光偏偏都不在身邊,允和淡淡地說:「大部分危機總是留給女人去處理。」
解放後,因為抗戰期間收過合肥老家的地租,允和成了「反革命」和「老虎」,她本來有滿腔熱情編寫中學歷史教材,卻不被允許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成了家庭婦女。聰明的她很快由不適應到如魚得水,甚至後來得益於這樣的身份。
「文革」期間,她和丈夫周有光雖然受到衝擊,但都保護了自己。如果她還在職,依照「她太直率,聲音太大,太容易打抱不平,也太過固執,不肯放棄自己的原則」的個性,多半是難逃厄運。因為她不在職,檔案裡也就沒有任何記錄,革委會想挑刺,都無從下手。
面對艱難和磨難,她微笑著,以單薄之軀扛了過去。閒暇就研究崑曲,編寫身段譜,遠離是非地。「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她和懷特有著同樣的心境。
她很難得,不像同時代的一些曾經風華絕代的美女,在日月的打磨重壓下,變成「一臉的剛毅深深藏著紅色中國的幾番風霜」(董橋慨評昔日美女潘素),一直到老,都保持著動人的風韻和魅力。
外柔內剛的女俠
如果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張允和差不多做了一輩子的「傻子」,還偶爾津津有味地客串下「瘋子」。
因為母親陸英是個鐵桿戲迷,一年到頭,在戲院裡包著包廂。允和還不到兩歲的時候,就被抱到戲園子看戲,後來實際上比母親去得還多,因為母親作為一家之主,不能天天看戲,而她被保姆帶去照看不誤。老了老了,還在俞平伯之後,做起了崑曲研究會的副會長,撰寫崑曲戲譜,一輩子樂在其中。
張允和說自己打小最喜歡大花臉的氣派,特別欽佩關公,「他的丹鳳眼、臥蠶眉、大紅臉,那一幅威嚴、莊重,正義凌然的樣子,實在令人肅然起敬」,這樣的審美取向和她的外形一點也不搭。因為允和看上去苗條、纖細,典型的弱不禁風的窈窕淑女,在學校讀書的時候,還有老師同學喊她「林黛玉」,家人更是笑稱她「韭菜」。有誰知道她心目中的偶像會是舞臺上的關公,關老爺呢?!
允和孱弱的外表富有「欺騙性」,為人做事還真有關老爺之風。在她還上高中的時候,大姐元和應該升入大學二年級,繼母因為嫌學費過高,決定中止供應,允和就每天站在樂益女中門口,鼓動學生罷課,她的理由是,繼母是樂益女中的校長,既然校長連讓自己的女兒完成學業都不支持,樂益中學的女孩子又何必上課呢?!這一舉動終於迫使家族籌集了元和上學所需的資金,此後張家的孩子也不再為學費擔憂。
允和就是這樣俠肝義膽,敢作敢為,有勇有謀,不憚於打抱不平。1932年,就在她準備和周有光籌備婚事的時候,一個女同學帶著未婚先孕的六個月身孕來投奔她。在那個年代,這種事大逆不道,人人喊打啊,允和卻挺身而出,為她安頓生活,結婚之後乾脆就把她藏在夫妻臥室後面的小房間。
這樣的舉動當然招致婆婆和小姑們的不滿,也多少影響了他們夫妻的關係。因為丈夫周有光的父親為了自己和小妾的幸福,把周有光和他母親以及四個姐姐全都趕出家門,周有光是在這幾位堅強的女性幫助扶持下,才讀完大學的。有這樣的背景,他不可能不顧及親人的感受。他有沒有給允和施加壓力?有多大的壓力?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允和自己認準的事情,別人不可能通過施加壓力令她改變,她依然照顧那位女同學生完孩子,並策劃和執行了一次更為大膽的行為。她和女同學帶著孩子,來到孩子父親生活的城市杭州,用假名住進小旅館。
第二天一早,他們餵好了孩子,給孩子的奶奶留下了一張字條,然後換下旗袍,穿上西裝,離開旅館,返回上海。當天,杭州人就從報上讀到一則新聞,說兩位神秘女子住進某旅館,遺棄一嬰兒後不知去向。遺憾的是,孩子的奶奶終究不認孩子,嬰兒被送進了孤兒院。
這樣的情節很富有戲劇性和畫面感,允和有膽量、有熱情扮演這樣的角色。1946年她還曾經替一位徐姓朋友面見黑幫老大,爭取應得權益。姓徐的女友是個遭到丈夫遺棄的弱女子,她丈夫在為一個黑幫老大擔任法律顧問,有錢有勢,卻置妻女於不顧,不惜讓她們處於生活無著的境地。
女友已經毫無辦法。允和提出要去見她丈夫的僱主黑幫老大,如果和談不成,就要那位朋友只做一件事——奔向窗子,假裝自殺。再三叮嚀,只是假裝,不可真做傻事,結果談判果然破裂,弱女子絕望地哭喊著奔向窗子,對方一下慌了陣腳,怕鬧出醜聞,答應了談判條件。
隔著大半個世紀的光陰,看著老照片上那個斯文、秀氣的女子,想想她做過的那些事,內心感嘆,外柔內剛、秀外慧中,這樣的詞不是憑空產生的,有出處,也有例證。
握在手心裡的女人
金安平說張允和喜歡英雄,尤其喜歡關公,我當然贊同。可是她說,允和不喜歡看戲裡面的愛情場景,或是那些多情小生擔當主角的戲,他們會讓她昏昏欲睡,我就不贊同了。事實上,張允和在1985年寫過一篇散文《七十年看戲記》,饒有興趣地提道:「我喜歡小生、小旦,扭扭捏捏、哭哭笑笑的表演,對劇情並不十分了解。可是『後花園私訂終身,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戲,深刻印在我小小的腦子裡,和我長大了選擇丈夫要一個知識分子有關。」
在我看來,四姊妹當中,允和處理男女情愛的問題,顯得成熟,分寸也拿捏得好,一輩子也頗具幸福感。你只要看看她老年時,跟周有光「老鳥依人」般的合影,月牙一樣的笑眼,從容篤定的表情,配上旁邊那個腰板挺得板直的老爺子,就會想起「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這句詩,說的就是這樣的夫妻吧?
允和幫人打抱不平的時候,表現得很勇敢,甚至有點冒失和魯莽。但是在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上,她情商很高,能夠調節、控制自己的情緒,使得她和周有光之間的感情如涓涓細流,不會過於湍急,也不會幹涸,就那樣恰到好處地滋潤著彼此的人生。
允和在樂益中學讀書時,和周有光的妹妹是同學,加上兩家也偶有來住,她早在十六歲就認識了未來的夫婿。但是直到上大學,兩個人才重新開始交往,這位長他五歲的學長,不像其他青春期男孩子,看到心儀的女孩子,就猴急猴急的不莊重,而是老派、穩重、紳士,懂得節制。這樣的風度作派深得允和之心。
周有光的示愛非常巧妙而浪漫,他約了允和去吳淞江邊的防浪石堤散步,拿出兜裡裝著的一本英文小書《羅密歐與朱利葉》,小書籤特意夾在那一頁——寫兩個戀人相見的一剎那,「我願在這一吻中洗盡了罪惡」,他用這樣的句子表達自己的感情。
六十年之後,年屆八十的張允和回憶起當時自己的反應——急劇的心跳,掌心裡出汗——的時候,依然充滿柔情蜜意。愛情也像煲湯,急火煮開之後,就需要文火慢慢來燉,才會香氣四溢,營養可口。在彼此明確了心意之後,他們並沒有急於結婚,而是又相處了四年多,才決定永結連理。
周有光也有過顧慮,他曾經寫信給允和,「我很窮,怕不能給你幸福。」允和寫了十頁紙的回信,只表達一個意思,「幸福不是你給的,是要我們去創造的。」在決定成婚前,家裡的保姆拿著他們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先生合婚,結果人家說兩個人都活不到三十五歲,他們倆和家人都不信邪,依然歡天喜地辦了喜事。這對才子佳人都乃長壽之人,張允和九十三歲仙逝,周老先生一百多歲了,依然健在。(衲按:周有光於2017年1月14日逝世,享年111歲。)
婚禮上,四妹充和還唱了崑曲《佳期》裡的一段來助興,事後新郎開玩笑,讓允和去問問四妹,是不是清楚自己唱的是什麼?「一個斜倚雲鬢,也不管墮卻寶釵;一個掀翻錦被,也不管凍卻瘦骸」,原來小丫頭只管唱得開心,根本不知道這一段說的是雲雨之事,這也成了一大趣事。
允和自己遇到人生低谷的時候,也會低低哼唱《佳期》裡的豔曲小調,「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我說過,允和是一個情商很高,懂得調節自己的人。
允末日懂得愛的分寸和理性,愛愛人也愛自己。1969年,周有光受運動衝擊,下放到寧夏接受改造。允和清楚自己接受不了折騰,忍痛讓老伴自己去「受罪」,自己留在了北京,換一種方式愛夫:千方百計為患有青光眼的周有光寄眼藥水、巧克力等物品,有了這樣的後援,周有光才有了「軍需保證」。略顯自私的愛也許是清醒,如果兩人都去,是不是都能扛下來還真難說。
這樣的嬌妻值得一輩子寵愛。允和八十六歲跟著老頭子學習電腦打字,一遇到難題,還會撒嬌地呼喚「老頭子」,「老書童」自然也樂顛顛地每喚必到,為嬌妻發揮餘熱。
十八歲俏麗不稀奇,八十歲還俏麗,那可就是修行和福分了。戀愛中的女人總會有少女般的感覺,那些一直被握在手心裡,呵護有加的女人,才會眉眼無憂,一不留神就流露出少女般的俏麗和嫵媚。
張允和正是這樣一個幸運的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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