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孤苦無依,整日隨義父飄零江湖的穆念慈不同,出生金鞭世家的紀曉芙有師父的維護庇佑,有名門弟子的羨人婚約,進則位尊聲顯,退可夫寵子孝。誰曾想,她雪膚玉顏的臨出場,卻已是淚眼暗藏。
還來不及為自己神傷啊,慘烈悲事後,唯一憐憫的金項圈被尷尬拒絕。也許,張無忌也沒有想到,今後生涯所遇見的眾多女子裡,再也沒有誰能如此不帶功利地給予了。我倒是真真正正地喜歡紀曉芙,那種單純的善念和自持的隱忍,在隨處可見心計詭詐的《倚天屠龍記》裡,如同蒲公英的純白絨毛,觸手都是溫暖的柔軟。只是,風大了,容易吹散。
手在收遞之間不知所措,咫尺近側的還是命裡良人嗎,為何隔著兩重心事,對眼婆娑?至此,還無人知道,那麼傳統潔好從來循規蹈矩的女子,竟做下了這般叛經離道易招唾詬的事情。
私生子,在開明的當今社會也是必須遮遮掩掩深恐人知的隱私,到底是多大的愛意和勇氣,讓這個明柔如水的女子無怨無悔?一直到最後,面對師尊的審訊,縱使羞愧也保持著直白而坦然,「弟子千方百計,躲避於他,可是始終擺脫不掉,終於為他所擒……不能拒,失身於他。」在師令和恩孝的堅拒裡含淚而逝,寧死維護。
我卻是為紀曉芙不值的。這場魔教與正派的情事,每每被人說起,都是三分嘆息折腕,多數把結局的悽婉歸咎於滅絕狠辣無情的棒打鴛鴦,或許,書外還有善感女子,讀知紀曉芙終未能守得雲開月明之際,更是潸然淚下,恨不能身代。又有誰來細想,愛情唯美矜貴的華服下,強橫掠奪的本質?不是值得讚賞的邂逅開端,不是尋常的兩情相悅裡契合彼此,對於紀曉芙,命運不曾眷顧。
川西大樹堡,萍水相逢的初見,潦草得激不起任何漣漪,卻偏偏是一生幾乎顛覆的轉折。罪魁禍首正是楊逍,且不管紀曉芙是否從未悔怨,單以書中所述他的行徑而論,實在是放浪形骸乃至可惡不堪的。這個白衣翩然風流倜儻的男人,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態來看待他們第一次相遇的?一見鍾情嗎,憑著蒼白無力的感情基礎,擦肩而過時驚鴻一瞥?還是慣常獵豔,以精絕湛練的武功經驗和久經風月的成熟魅力,一步步誘人入彀?
然則,這是最符合古代史情的吧。在一貫男尊女卑的世界裡,楊逍以桀驁性情依然與孤鴻子堂堂正正決鬥,拋劍洒然而去,卻不擇手段將一介後輩女子囚困於私,監視從嚴。因為擁有所以主宰?那又為何楊不悔長成八九歲,近十年光陰,教主之下的光明左使讓心上所儀遠離身側,就此甘心放手;難道說明教勢力足以開國拓土,仍無法找尋區區弱女萍蹤?他明知道她離了門派,不曾嫁人!
我向來不憚於以最惡意的小人之心來揣摩人性的,當楊逍聽聞紀曉芙的離世,於大敵當前,竟傷痛暈厥,險些為何太衝與班淑嫻殺害,我才稍稍減滅一些對他的惡感。何必當初啊,縱然此後帶女兒清守,終身未娶,亦喚不回伊人芳魂縹緲。
鍾愛孫版楊逍詮釋的唯美,一襲藏青立盡風露中霄,含葉吹調,回憶愈深,相思愈苦,落寞身影后是一大片竹林,滿幕星辰下,修竹搖曳,秀挺而堅韌。仿佛惟有此情此景,才配得上紀曉芙高潔獨立的錚錚風骨。
曲散了,淚有痕……
二
武俠本就是男人的爭霸故事,有時是名利功勳的廝殺裡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有時是仗劍天涯,大口酒大塊肉後豪氣幹雲;其餘,都是留給與之痴纏的重要紅顏的段落篇幅。在那些著墨她們的重彩絢詞裡,關於紀曉芙的故事,關於紀曉芙的愛情,不過是數句對白的提點,夾雜在主角旅程中的零星斷章。
所言寥寥啊,以「百歲壽宴摧肝腸 」初始,在「有女長舌利如槍」裡半遮半掩,直到魂斷「不悔仲子逾我牆」,書中有關楊紀這場正邪之戀的直接敘述,只有再簡單不過的六百多字。
讀之再三,原來,紀曉芙怕是早已明白自己愛上楊逍的心意了吧。否則,於此段因果,矛盾甚多,書內先後行文,將無法自圓其說。
如初一面,楊逍想是動了心,處處如影隨形,隨後又三招兩式,奪去紀曉芙的配劍,第二日送還時,更是神不知鬼不覺。要說想擄人,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事,又怎會讓紀曉芙在千方百計躲避之後,不能逃脫才為他所擒呢?有時候,愛真的需要一個藉口。「將仲子兮,無逾我牆」,君既已逾牆而來,料是天意,命也,我亦不能拒……想必,在我們不知道的所在,有段隨紀曉芙逝去的悽美纏綿吧。
然而,紀曉芙還是走了,趁楊逍敵人來襲之際,廝機而逃。有人說,「豈敢愛之?畏我父母。豈敢愛之?畏我諸兄。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又是人言可畏嗎?為了頌揚貞節名聲,連白居易都曾題詩燕子樓,暗示關盼盼殉情,一作蜚短流長!不,紀曉芙不是阮玲玉,竊以為以她的堅韌剛強,最大的原因不在於此。
愛不是傷害後用來文過飾非的工具,強暴就是強暴,無需掩飾;正如愛了就是愛了,也無需掩飾。因為愛才沒有辦法容忍暴力,哪怕被佔有後,不曾有絲毫的憤怒、怨恨和後悔;因為愛,才希望你尊重,彼此在平等的地位上執手。無關門第立場,無關年齡手段,卻終於選擇離開,紀曉芙實在是聰明的吧,沒有辦法確定對方愛意的忠誠,所以,寧可在分離的牽絆裡清守自己的心。
果真在一起了又怎樣?真實的兩兩相對,蛻卻了朦朧的曖昧情愫,神秘背後的婚姻現實能溫存多久?
昔日,一曲《鳳求凰》,引得卓文君傾心以投,甘願洗盡鉛華當壚賣酒,直至司馬相如封為中郎將,青雲平步。名相如實不相如啊,就在幸福美滿的等待裡,司馬大人情致別懷,寄家書意欲休妻另娶。曾經共患難的情分,也在榮華的笙歌流連裡煙消雲散,靠強迫和監禁維繫的淺薄愛情,會不會也成為另一場鏡花水月。當終有一日郎心似鐵,卓文君尚有才華絕豔的《白頭吟》挽回千古佳話,眾叛親離的紀曉芙又該到何處去黯然神傷?
我絲毫沒有質疑楊逍感情的意思,恰恰相反,楊逍原本是玩世不恭的浪子,俊美倜儻,縱然不至「風流天下我一人」,也曾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樣的人,一旦心有所屬,一定更為熾烈真誠,且專注不易動搖。然而正因為如此,楊逍和紀曉芙,是截然不合適的。
一個正派出身,耳濡目染俠義行善,即便隱退江湖,仍視同門如手足,顯身以顧,甚至生死關頭依然宅心仁厚,對彭和尚此類魔教夙敵回護憐憫;一個卻講求隨心所欲,站在不管是非對錯的立場,但憑個人喜惡我行我素,連武林至尊的倚天都能信手拋卻。觀念的偏差,理想的迥異,對禮教法規以及人生準則的認同更是天遠地別。
只是,如果錯過了,她的人生將永遠靜如止水,從此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再也沒有駐足回首的那一眸驚豔了。那麼如果終成眷屬呢,該是夫唱婦隨、伉儷江湖,又或者水滿則溢,在信念的衝突裡慘澹收場,猶如維納斯的斷臂,圓滿呈現就是打破完美。
所有的臆斷都停頓在滅絕狠心的一掌,暴力的邂逅本是一個錯誤的啟端,紀曉芙猜不中開頭,卻不悔結局。承受曲折命運的默然之外,那種真實自我的不肯妥協,誰能用最清明的心,來仔細聆聽?數筆的塗抹,承載了一生的起落,字裡行間微笑逝去的紀曉芙淺淡得如同一岫水霧輕雲,清致如斯、堅定如斯。
偶爾,我也如楊逍那般希望紀曉芙假裝答應師父的要求,等一家重聚後再作打算,姑且不論日後琴瑟和諧,起碼不用當場橫死。只是假如這樣,紀曉芙就不是紀曉芙,不是那個剛烈倔強能得到楊逍另眼相看的紀曉芙了。剎那間,我似乎有些明悟,楊逍如此說,不是不懂,而是哀痛。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是要用生命去維護的,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顯得它彌足珍貴。
忽然覺得有趣,峨眉的始祖郭襄喜歡的是楊過,另眼相看的是張君寶,一個姓楊,一個姓張;將近百年,她的掌門傳人滅絕,憎恨楊逍而殺了徒兒紀曉芙,又迫使周芷若發誓離開張無忌,一個姓楊,一個姓張。
點擊【閱讀原文】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