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的古董人,坂本五郎先生,去世了。
說來慚愧,我是在朋友圈裡知道這一消息的。初始的時候,幾乎沒有多大感覺——那個輝煌而塵舊的時代,對我這種後學來說,畢竟太遠,遠到幾乎只存在於故紙黃頁之中,抑或是某件器物的流傳與掌故。不過話雖如此,聽後心中卻似乎還是突起了一塊糾結,直直揮散不去。
坂本五郎先生舊影
有的人去世了,初聞震驚,卻餘音無長,時間稍久即淡。有的人去世了,雖早不感至如何,影響卻是緩緩積累的。就像胡適之先生,我昔年讀他的晚年談話錄,讀到末了,說胡先生不知怎的,明明正要轉身和誰說話,忽的就倒了下去,再沒能醒來。彼時連用三天讀完此書,剛剛看過去末尾,心中自自然,可總覺略有不對,待再將此節讀幾遍,竟幾至淚下。
對坂本五郎先生的感覺也是如此,白日裡不曾多在意的事,深夜裡愈念愈重,終是到了不吐不快的心情。可紀念坂本先生的話實在太重,也實輪不到我這連面都未曾能一見的後學晚輩來說,只是心有悵然。
黑釉渦紋罐 紐約蘇富比 2014秋:藝海觀濤-坂本五郎珍藏中國藝術.宋瓷
我對坂本五郎先生的認識,基本上來源於他的自傳以及他曾經手器物的一些傳承軼事。坂本五郎先生1923年生於橫濱,1947年在東京開店,即是後來聞名遐邇的「不言堂」,1972年在倫敦佳士得競得元青花釉裡紅鏤雕大罐,創下世界紀錄,一時間名聲大振,為世所知。坂本先生一生馳騁「沙場」,晚年心境,卻是「藝海觀濤」。他對於這個行業的影響力是滲透性的,只要去了解東方藝術品及其市場,你總要碰見他的舊時身影。他的青銅經歷毋庸贅述,他的雕塑也曾是名品幾搏。至於在陶瓷領域,他的大名更是如雷貫耳,從青花釉裡紅鏤雕大罐到元青花魚藻紋大罐,又至成窯雞缸,再到「玉津園」銘南宋官窯紙錘瓶。抑或南宋青瓷貫耳壺、舊稱「河南天目」的定窯黑釉渦紋罐,從趙宋皇室的終極典範至明清兩代景德鎮的陶事巔峰,諸般等等,坂本先生的身影,幾乎完全的滲透進了近現代對於中國陶瓷的探尋歷程。這是他所創造的歷史,亦是他曾華耀的時代,他被歐洲的同行們稱為「小拿破崙」,不只是驚詫於他的屢戰屢勝,亦是讚嘆他的不屈不撓,勇往直前。他自傳裡刊有一張照片(本期封面),是他跟仇炎之先生的合影,照片上左側,年輕的坂本先生意氣風發,臉上是無比自信的微笑。
《一聲千兩》 中文版書影 坂本五郎自傳 湖北美術出版社 2005年
讀他的自傳,《一聲千兩》,感覺上總是輾轉起伏。最初往往滿懷欣喜,卻常常「連過三關,十拿九穩,竟然落空」。他自述他少年學徒,十年一日;他自述他青年買刀失敗,冒險換糖;他自述他初入市場,百般無奈;他自述他多少次的全力一搏,最終都是竹籃打水。他當然也彷徨,當然也無奈,可他終究擺脫泥濘,奮而向前,最終接二連三的取得關鍵性的勝利。他說:「我們的生意很像競技上之較量切磋,直取要害從不管用,相反曠日持久之戰才有望出奇制勝,凱旋而歸。只要有百折不移的堅持,機會便會降臨。」
時至今日,在這般「凜冽」的局勢下,重讀他的這些話,實在是嚴厲卻溫暖。
唐夾紵乾漆佛頭 香港蘇富比 2013秋 藝海觀濤-坂本五郎珍藏中國藝術
他在自傳中不僅說了他的事業得失,也經常提到他的家人及學生。坂本先生對待朋友坦蕩義氣,對待學生視若家人,嚴厲歸嚴厲,但是始終心系。他事母親尤為至孝,他的書裡反覆提及母親的養育與教誨,其中母親的一句話,對他來說影響深刻,對我也是記憶猶新。
他的母親說:「九分尚未滿,十分會溢出,八分最合適。」
過猶不及,坂本先生確實做到了如此,通過他的自傳,可以感覺到坂本先生做事的風格,是七分技,八分力。可他做事的態度卻是十分的熱情與勇氣。
他這十分的熱情與勇氣,在今天,依然可以透過紙本,鼓舞人心。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對一位基本上屬於「隔空遙敬」的坂本先生,有著這樣心情的原因所在。
「玉津園」銘 南宋官窯粉青釉紙槌瓶 香港蘇富比 2008春:逸翠凝芳-日本所藏宋代官窯青瓷及古畫
2014年8月,安思遠去世,2016年的9月,坂本先生走了,他們是帶著一個時代走的,那個瘋狂卻輝煌燦爛的時代。那個時代曾有過盧芹齋、戴潤齋,那個時代還有過仇炎之、安思遠,那個時代的人物紛繁不可數,那個時代跌宕起伏同時迷幻游離,它曾有過光輝大放,亦曾有過血腥黑暗。他們的是非功過這裡暫不去談它,歷史的斧鑿痕跡自有人論,可他們對於那個時代的重要,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毋庸置疑。
到如今,又是歲朝革新,新世紀新的局勢變動,緩慢亦劇烈。過去的過去,已是歷史,今天的今天,還要向前。時間從不止步,時局從不為人。站在今天,回望過去自是必須,可不只是回望而已,也要從那過去裡汲取營養,去學習,去思考,從而在今天反覆的探索與實踐,為了明天去努力。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句被查爾斯.狄更斯寫在《雙城記》第一段的話,幾乎無數次的被引用,幾乎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著如此心情,幾乎每個時代的人都痛批當下。
可時代就是時代,它雖是所有人意識的組合,但這個組合卻沒有意識。時代就是那樣,我們應該如何?答案現在不會有,答案只會出現在連我們這個時代也過去的時候。而我們今天所創造的一切,也將是對坂本先生,對他所在的時代,最有力的回答。
無論好壞。
坂本先生走了,這重複的陳述著:
一個舊的時代正在逝去。
新的時代,亦即來臨。
「玉津園」銘 南宋官窯粉青釉紙槌瓶 瓶腹青釉展開圖 香港蘇富比 2008春:逸翠凝芳-日本所藏宋代官窯青瓷及古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