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回關註上海國際電影節,此次設置有向電影大師致敬單元,展映兩位大師的經典作品,其中一位是李安導演的偶像——瑞典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1918-2007)
此次展映的他的影片有《第七封印》、《處女泉》、《秋日鳴奏曲》、《猶在鏡中》、《不良少女莫妮卡》、《野草莓》等。其中《第七封印》的名字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於是和大師作品的第一次接觸就從它開始了。
這部1957年的黑白影片雖然離攝製之初已過去半個多世紀,卻絲毫不顯過時,其中所蘊藏的對死亡、宗教與生存意義的探索乃至對人性的描摹仍然深刻而富有見地,而其中嘲諷、戲謔的對白則賦予這部主題沉重的作品以超脫、智慧的風格。雖是黑白片,攝影卻給人大氣渾厚之感,契合了影片展示的中世紀風格,間或出現的富有地區民族風格的音樂為作品增添了清新靈動之感。
片名源自《聖經啟示錄》,一如美國電影《七宗罪》(天主教教義定義的七項人類惡行)。片中幾次出現啟示錄中描述「七印」、「異象」、「末日」的經文,使影片充斥著莊嚴、宿命的氣息。雖然影片並未表明故事發生的具體年份,但根據對白中一直提及的十字軍以及瘟疫流行的信息,大致可以推斷出影片的背景可能發生在十四世紀四五十年代,被稱為「黑死病」的鼠疫大瘟疫瘋狂肆虐下的歐洲。這場曠日持久的災難一共奪走了2500萬歐洲人的姓命。佔當時歐洲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歐洲多處都有黑死病紀念柱,此紀念柱立於維也納格拉本大街中央
影片再現了當時瘟疫大爆發時人們在死亡威脅下而產生的絕望和恐慌。鄉村小教堂裡,畫師繪製的壁畫記載下人們感染瘟疫後一路行走一路鞭笞自己,以乞求上帝憐憫的場景以及瘟疫病人發病時脖子長癤,相互傳染的恐怖樣狀。鄉村戲臺上藝人們正載歌載舞歡叫戲謔,忽而穿行而過一列隊伍,將人們從觀看演出的鬆弛中喚回到殘酷現實。教眾抬著釘有耶穌基督雕像的木製十字架,後面跟著的瘟疫病人悽慘地鞭笞著自己的身軀。牧師繼而布道,宣揚瘟疫乃上帝降下的懲罰,所有人都將陷入黑色死亡,就像待宰的牛羊、替罪的羔羊。酒館裡客人們人心惶惶,喋喋不休地述說著末日審判將臨,各地出現可怕的預兆……
故事講述了參加十字軍東徵十年後歸來的騎士心生厭倦,對信仰產生懷疑後卻被死神盯上。他知道死神熱愛下棋,就與其對弈,以此拖延生命。在每盤棋的休憩期,他路遇到了行走村莊賣藝為生的三位藝人、村裡的鐵匠和一度背叛他的妻子、被自己隨從解救的姑娘,還有被捆綁著即將被火燒死的「巫女」,他們一起結伴穿越森林到東海岸躲避瘟疫。森林中騎士終於輸給了死神,帶著夥伴們來到自己家,與十年前新婚離別的妻子重逢,一起由死神牽引著跳起最後的舞蹈,走向黑暗的國度。唯有藝人夫妻和他們的嬰孩逃脫了死神,相依著走向希望的遠方。
影片情節簡單,臺詞卻不乏引人深思的隱喻與哲理。猶如莎翁的戲劇,幾百年間經演不衰,充滿著對人性深刻體察、對命運悲憫吟詠的對白。它們超越時空和人種,在我這個東方觀眾聽來依然覺得具有強烈的共鳴。
無法擺脫死亡宿命的騎士和他真誠與悲憫
縱使死亡是逃脫不了的宿命,也要一路有歌
片中騎士內心情感的完全流露主要集中此片段。他來到一座小教堂,對著神父懺悔,說出的卻是對信仰深深的懷疑:
」我想儘可能坦誠地懺悔,但是我的心空空如也。空虛就像我面前的一面鏡子,我看到了我自己。我被厭惡和恐懼所俘獲,由於我對人民的漠不關心,我已被排斥在社會之外。現在我生活在一個幽靈的世界,我的夢境和思想都被佔據。」
神父問:」你在期待什麼?「
」我需要知識。」
「僅憑一人的感覺想去理解上帝的意圖真的這麼難嗎?為什麼他總藏在半真半假的承諾和從未實現過的奇蹟背後呢?當我們缺乏信仰的時候,又如何守信呢?難道要相信那些我們不想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嗎?」
「為什麼我不能殺死心中的上帝?為何他使我蒙羞?儘管我想要把他從我心中抹去,為什麼他總像一個我無法擺脫的嘲笑者?」
「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諾,而是真理。我希望上帝能伸出他的手,露出他的臉,和我說話,但是他仍然沉默。我在黑暗中呼喚他,但似乎沒有人在那裡。」
「那麼生命真是荒誕而可怕,沒有人可以活著面對死神,了解一切都是虛幻的,大部分人認為既沒有死神也沒有虛幻。但是有一天當你站在生死邊緣,我們必須構築一個對抗恐懼的偶像,而那個偶像我們稱之為上帝。」
句句拷問都振聾發聵,聲聲質疑都飽含真誠。作為參加過十字軍東徵的騎士,說出上述懷疑、詆毀上帝的言論可謂大逆不道。即使他人同樣懷疑也只是把想法深藏心底,不露痕跡。可經歷了十年的戰爭,目睹遭受瘟疫席捲哀鴻遍野的周遭,他自然而然地萌生出對信仰對上帝的懷疑。這種懷疑對宗教信徒來說是十分危險的。君不見《聖經約伯記》中上帝虔誠的信徒約伯即使在遭受上帝為驗證他的忠誠而接連降下使其家破人亡、身染重疾的災禍,也未曾背離信仰,找尋出磨難的意義。珠玉在前,我仍然欣賞騎士的坦承與思考,不欺瞞自己的內心,在對信仰產生疑慮時,捨棄幻象而選擇追隨真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張,對牧師將瘟疫歸因於上帝對人類的懲罰表示出他的蔑視,認為「牧師有關厄運的演說真是血腥」。我欽佩他對於信仰所持有的不盲從的態度,作為血肉之軀的凡人敢於向萬物之主宰-上帝提出他的疑問,要求給予解釋。他即使知道生命荒誕可怕,卻毫不頹靡,說自己一生都在尋找,希望能夠沒有意圖和利害關係的交談,雖然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一無所獲,他也想用這餘下的生命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用生命的本真逃脫死神的藝人夫婦
這對藝人夫婦坐著馬兒拉的大篷車靠穿越一個又一個村莊為村民們表演維持生計。丈夫一出場就顯露了活潑樂觀的本性,向馬兒道早上好,讓馬兒教他吃草,因為最近手頭有些緊,遇到的村民不怎麼喜歡藝術。富有想像力和藝術特質的他不止一次地看見神跡,當他一個人坐在林間的樹杈上時看見頭戴金冠,身上披著藍色花衣,手牽聖嬰的聖母瑪利亞走過。在森林中一回頭看見和騎士下象棋的死神。影片結尾也正是他在穿越森林獲得安全後站在陽光下親眼目睹了遠處暴風雨的天空下,死神用長鐮和沙漏牽引著騎士等六人走向黑暗的國度。
苦苦追求真理的騎士和其樂融融的藝人夫婦在海邊草地相逢的一幕是全片最動人的部分。他承認那會兒是他生命中閃光的一刻。他不再苦苦發問,心中的疑問也暫時擱在了一邊,他欣賞女藝人的浪漫美好,羨慕他們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夫妻間的相互扶持安慰。他們雖然手頭拮据,仍然淳樸熱情地捧出採摘的木草莓和剛擠出的牛奶款待他。這些人類最美好的感情,安慰著他飽經創傷的心靈。
燦爛和煦的陽光下,男主人彈著魯特琴,唱著有關春天的詩。騎士向女主人述說著心聲。他不由自主地坦承「煩惱總是這麼多」。她寬慰他當他結婚後會好很多,並問他有愛過誰嗎?騎士於是回憶起十年前新婚的妻子,從前一起玩,一起笑,去打獵,晚上跳舞,生活得非常充實。
他述說著」信仰是沉重的負擔,就像一個躲在黑暗中的愛人,無論怎樣呼喚,都不會出現」。但當他坐在這和他們夫婦一起時,所有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他會記住這一刻,這祥和的黃昏,還有野草莓和牛奶,她在暮色中的臉龐,孩子在安睡,丈夫彈著魯特琴。他會竭力記住他們一起時說的每句話,會小心地珍藏這段記憶。
這片刻太過幸福,以至於他接著和死神下棋時一改往日的嚴肅,面上仍留著與淳樸的朋友愉悅相處而綻放的笑容。
內心單純、熱愛藝術的人享受著家庭的溫馨;追尋真理,執著於內心的人受著理想與信仰的煎熬,但我覺得導演並未在此評判褒貶。就如同對生命這個終極命題,不同的人會用自己的行動作出不同詮釋和論證。只需遵從內心,一以貫之,有始有終即可。不論是對信仰不迷信不盲從,勇敢地不斷發問,追隨真理的騎士,還是灑脫自在地彈著魯特琴的藝人丈夫,亦或是善良自然、浪漫熱情的藝人妻子,都是讓人敬佩尊重從而心生喜愛的人物。
騎士曾對死神說,讓他用餘下的生命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他在多活的日子裡有了收穫。這有意義的事情和收穫究竟指的是什麼呢?是對生命新的領悟,對生活真諦的重新認識嗎?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是否會選擇留在新婚妻子身邊,一起享受生活的甜蜜,而放下信仰的徵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