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君獲得授權,在這個美好的周末,與親愛的朋友們講一講,青島西鎮的故事——
大院故事來到西鎮,本來打算挑選「八大院」(「十大公館」)中的一個大院關注,後來發現,似乎不能把它們獨立開來。生活在大院裡的人們,有著相同的背景,有著共同的價值觀。在院外人看來,這裡的人喜歡打架鬥毆,「確切說被人認為野蠻」,院裡居民的自嘲性複述帶著心酸,也帶著無奈。
然而,和越來越多的西鎮人接觸,發現他們其實樸實、單純。四季流轉變化,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成就真實的人生。本期,我們關注西鎮的大雜院,和大院裡的老教師、老居民們,一起聽,遊內山燈塔的「海牛」聲,造船廠機器的轟鳴聲;一起看,西嶺山的落日,後海的歸帆;一起回憶,天橋上看火車,「打牛房」裡追豬……
1906年拍攝的總督府屠宰場 今觀城路。
關鍵詞 小泥窪 日照 沈鴻烈
移民擁入 催生八大住所
不像大鮑島,西鎮的誕生沒有含著金鑰匙,甚至有種被冷落的滋味。青島文史專家李明在《臺西鎮誕生記》中稱,德國租借時期的1900年以前,有小泥窪,但在「《德屬之境內外兩屆章程》中,內界九區包括小泥窪,卻沒有臺西鎮」。直到1901年,小泥窪退出舞臺,臺西鎮才以「官方表述正式規定下來,成為了一個行政區劃單位」。不過,當時的德國還沒有重視這裡的開發,主要的設施除了一個不大的小鎮,還有膠澳府屠宰廠、發電廠、垃圾傾倒場等汙染企業,和炮臺、打靶場等軍事設施。
1905年,青島特別高等學堂的設立,讓這裡找到了擺脫荒蠻的理由。1913年,人口的急劇增長,德國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臺西,只是,歷史只給他們留了一年的時間。1914年,一聲炮響,臺西鎮炮臺變為廢墟,德國在青島的建設計劃也因為日軍的侵入戛然而止。
團島燈塔,守望著膠州灣的風起雲湧,潮漲潮落。從挪莊、馬虎窩到八大院(十大公館),再到今日西鎮。戰爭的陰雲籠罩過這片土地,一戰期間,團島的炮臺經歷的戰爭的硝煙。一百多年,滄桑巨變。唯有聳立著的團島燈塔沒有變。這個燈塔,是西鎮的標誌性符號。圖為日本人侵佔青島時拍攝。
我們所說臺西指的是狹義的範圍,即臺西一路、磁山路、臺西五路和貴州路圍成的區域,這裡的發展進程,是隨著一撥又一撥的移民推進的。「那個時代但凡在家鄉要飯能活下去也不會離開的,但一旦離開了那真是背井離鄉,不要祖墳了,那是中國人最看重的」,王灝遠是八大院中四院的老居民,他的著作《西鎮感舊錄》即將出版,這是爺爺給他講的來青島的初衷。「德國佔領青島那會兒還沒有形成移民大潮,後來清朝滅亡後,軍閥混戰,再加上連年災荒,很多農民都破產了,在長期處於衣食無著、饑寒交迫的狀態後,為了討生活,便開始一撥一撥湧入城市」。
青島無疑是個不錯的選擇,因為在社會風起雲湧之時,在德國的租借之下,「相對安全」;在西鎮落腳,明顯是港口工作機會多,「當時外來勞工的主要構成就是碼頭工人,紡織廠的童工,再就是家庭婦女」。這些人來自青島周邊,「有即墨人、膠縣(今膠州)人、平度人、膠南人等」,但主要的人群以日照為主,王灝遠的爺爺和姥爺都來自日照。
舊時在西鎮討生活的人們,多為日照以及青島周邊縣域逃難到青島的農民。他們一般在小港做苦力。
青島市檔案館編研處處長孫保鋒說,臺西的移民潮發生於上世紀一二十年代,顯然,之前規劃的區域已經超過負荷,「青島周邊郊縣市和山東省內甚至省外的難民擁入青島,他們通過火車或者輪船來到青島,就在附近搭個窩棚住下,形成了貧民窟,連窩棚都搭不起的,乾脆就地取材用煤渣垛築土屋」。雜亂的居民,貧苦的生活,看在青島著名作家王統照的眼裡,「日落時馬車轉到青市的最西偏處。那是著名的馬虎窩。海岸上的木板屋與草棚,中間有不少的家庭在這荒涼的地方度日。矮矮的木屋,有的蓋上幾十片薄瓦,有的簡直是用草坯……」(《青島素描》),也引起了政府的注意。
在西鎮,人們當年最感激的人是沈鴻烈,即便他再有爭議,關於八大院的組建,他是有功在身的。1932年,沈鴻烈上任後,用政府撥款,民眾自建和慈善團體代建三種方式,陸續建成了八大平民住所實為十個大院,也就是百姓所說的「八大院」或「十大公館」。每間12平方米,帶廚房大點的在16平方米左右,房租很低,只有1元或1.5元,如果想要自建,每戶出資5元買地皮,可以終生免費居住,在青島市城市建設檔案館中,可以看到1933年青島市工務局發給挪莊自建房屋執照的文件。
「當年的規劃非常細緻,房屋建設多少排,距離幾何,房高多少都有詳細規定」,看過房屋圖紙後,青島文史學者魯勇說,「從窩棚,到平房,從吃井水,到有公共自來水和公共廁所,西鎮居民終於擺脫農村生活習慣,成為正式的青島市民。」
西鎮大院,圖片大概是八十年代拍攝。進入新世紀後,雲南路附近改造拆遷,柳已青曾去探訪。文革時期的色彩,仍然保留著,比如一大院名為「向陽院」。有的照壁上還有毛澤東的頭像。上面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已經斑駁。
關鍵詞 好鬥 義氣 誠信
活在底層 西鎮人有兩面
「西鎮大雜院裡的人為人厚道、實在、講義氣,敏感而自尊,喜歡抱團兒、好打群架,男性尚武、女性潑辣。這大概長期是生活在社會底層造成的」,作為西鎮人,王灝遠如此剖析道。
「雖然在八大院購買了一間12平方米的房產是王灝遠姥爺一生的榮耀,但平民院還是沒有擺脫「窮」的影子。幸好,那時整個社會的生活水平不高,所以並不覺得住在大雜院是件丟人的事。但是,「如果個別男同學如果有對大雜院稍有不敬,就會招致其他男孩群起而攻之的一頓暴揍;女的會招來一場可能拐帶上十八輩祖宗的惡毒臭罵」。
同樣居住在西鎮,曾擔任四川路一小教師、莘縣路小學副校長的王玲義承認,在外人眼裡八大院的人們比較「野蠻」,喜歡打群架,但作為老師,她發現並非如此,這裡的孩子很聽話,每次她家訪也往往受到家長的尊重。
「青島開埠之初,這些人生存環境應該比現在的農民工更悽慘,現在的農民工好歹還有吃飯和睡覺的地方。那時那些初到青島的流民,能搭起個席屋就不錯了;吃飯也是現掙現吃、有上頓沒下頓,是真正的弱勢群體。
這樣的人不好勇鬥狠、不團結怕是很難生存的」
王灝遠說,其實大院裡的居民幸福感很強,「那個時代人少,生活簡單,想的不多,要求也不高」。西鎮老居民、書法家楊志良永遠記得家裡的一幕:陽光照耀的屋內非常溫暖,父親靜靜地閱讀報紙,姐姐踩動的縫紉機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音,母親忙著家務,家庭氛圍寧靜而和諧。不過,來自家庭的溫馨定格在了1970年。
四川路一小教師合影。後排右二為王玲義老師。
這一年,正值「文革」不堪折磨的楊父上吊自殺,家裡的頂梁柱轟然倒塌。除了經濟上的重壓,還有來自心理上的隔離感。但西鎮人的行為並沒有徹底冰冷楊志良幼小的心靈。「鄰居們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過我們,甚至還偷偷幫我們撕掉貼在門上的大字報」,盈盈的淚光裡透露著感激。在西鎮人眼裡,老居民不但善良,而且誠信。楊志良的父親當年是電臺職員,月工資較高,鄰居每月都會來借錢,但只要自己發了工資,每月會按時歸還。窮,但志不短,如果得了誰家的好處,想方設法會還了這份情。
當然,食有五穀雜糧,人有三六九等,夾雜在西鎮的工人不僅有平民百姓,還有一些落魄的知識分子。所以即便是在人們心目中地位並不高端的平民大院,這裡依然有不少大家熟知的名人。除了挪莊(七院)《嶗山志》的作者周至元曾在女兒周延順家短暫居住外,「還有一位姓王的老人,臉上有麻子,沉默寡言,武把式,是個摔跤名家。經常見他在糖果冷食廠東牆外虎虎生風地教人摔跤,輾轉騰挪,動作乾脆利索,那時至少七十歲以上了。據老輩兒講,日本時期,他曾經在小港用中國摔跤功夫把一個練柔道的日本人打得服服帖帖,後來每次這個日本人的漁船到碼頭,都主動送他幾箱魚,以示尊重;再一個是蘇聯大嫚兒,我小時候見過,長得像歐洲人,很豔美、也很乾淨,說話柔聲柔氣。據說父親是蘇聯專家,回國了;她跟著姥姥長大」……
八十年代初,喇叭褲風靡一時。這種時髦的穿著,和鄧麗君的歌曲,一起在青島流行。
生活中,西鎮人也有西鎮人的時尚,「1976年前後一段時間西鎮的時尚是:不扎在褲子裡的白襯衣、肥大的藍色海軍褲、白邊黑布鞋(或者白萬裡鞋,也就是回力鞋)、雙閘自行車,還有馬糞包(上班的人裝鋁飯盒用的)。上世紀80年代以後,街頭上則隨處可見「留著史村頭、穿著掃街的大喇叭褲、戴著蛤蟆鏡、叼著二馬煙(青島捲菸廠出的雙馬牌香菸)、手提播放著鄧麗君《何日君再來》的四喇叭錄音機,招搖過市」的青年。
天橋是團島的另一個標誌性符號。天橋已經不存在,但它跨越時間的河流,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關鍵詞 天橋 西嶺 西大森
舊日痕跡 載滿年少記憶
「東鎮西鎮太平鎮,一浴湛山石老人,大小麥島吳家村,曲流拐彎西大森,團島挪莊西廣場,大港小港小鮑島,水清溝加鹽灘村,滄口營子板橋坊,大小翁村西流莊,舟山小水馬家臺,城陽流亭仙家寨。」青島詩人王音提到的這一青島歌謠中,句句是青島著名的地標。而對於西鎮來說,對於曾生活在「十大公館」「八大院」的老居民來說,也有西鎮自己的標誌,可以稱作西鎮符號。
走過一個時代,留下一段印記,時間無法逆流,記憶卻能共鳴。
「還記得小時候每到秋天的時候,有個老人抱著個罈子沿街喊『香油~辣菜!香油~辣菜!』這位老人似乎住在滋陽路一帶。現在做的香油辣菜再也沒有當年那個味道。那時3分錢的冰糕,現在再貴的冰糕也沒有以前的味道;還有那時4分錢一塊兒的豆腐乾兒,不知怎麼會那麼好吃;另外紅旗冷藏廠那滿是蝦黃(青島方言:蝦腦)的大蝦頭,真是天下第一美味……」王灝遠擅長記憶,畢竟味覺能夠喚醒舊日的時光,而那些標誌物也是如此。
在那個年代,劃分西鎮和街裡的界限是天橋,它幾經重建,名字從「定安橋」(紀念高恩洪,取其字定安,到泰雲橋,又到躍進橋,如今它已變成泰雲通道,從天上,到地下,著名的西鎮天橋徹底埋藏,但是記憶不能。王灝遠記得,他經常站在天橋上,手把著欄杆,饒有興致地看著過往穿梭的蒸汽機車,仔細數著它們到底有多少節車廂,然後從橋的一側追逐到橋的另一側;至今還記得那汽笛聲中,機車冒出的、突然飄過的、略帶溫度和嗆人味道的白色水蒸氣。那一刻曾經萌發過一個懵懂少年週遊世界的夢想……
天橋的界限把西鎮的「西」字體現得淋漓盡致,比如西大森(西鎮人習慣讀shen),半集半市,露攤為集,後面店鋪為市,熱鬧非凡;站在西嶺山上,一邊是擁擠的平房,一邊是域外風光,但在王灝遠他們的世界裡,後海也是美的,「西嶺觀落日,後海望歸帆」。
王音是由臺東常去臺西的「遊人」,「團島,西鎮人對此地是流連忘返的,岸上釣魚水下摸魚,趕著早市,抬頭看著飛來飛去的早就該退役的飛機」,而西鎮讓他流連忘返的,是雲南路一個接一個的酒館,「有一家島城最便宜的啤酒館,被酒友戲稱『110』,即每斤一元一角,而其他酒館均為每斤一元三角,排隊如龍就像是不要錢了!」
「四一小」(四川路第一小學,即過去的回民小學)的梧桐樹、小洋樓、三面圍合的教室,裝載著王玲義老師的青春,雕刻著王灝遠的童年,也是大雜院老人崔五爺的老人的心血。他「為了籌錢辦學,白天當先生,晚上短打扮,偷著出門拉大車,餓了就蹲在路邊幹啃個煎餅」,王灝遠說。
還有那個老百姓叫它「打牛房」的肉聯廠,其實它最初的名字叫膠澳總督府屠宰場和生物化學製藥廠,調皮的孩童們最喜歡到裡面練膽,有時候會看到面對屠刀下跪的老牛淚眼婆娑,有時候也看到血腥的場面不敢睡覺。當然,也有全廠工人追著豬跑的滑稽場面。這樣「練膽」的場所,還有臺西醫院裡的太平間。
今天的團島,高樓林立,已經不見八大院的蹤跡。膠州灣隧道,連接著青島黃島。時代隨著膠州灣的潮流在變化,不管怎麼變化,但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對這裡的一切都飽含深情。回望與展望,這也是我們策劃青島大院故事的初衷。
上世紀70年代以後,又一代西鎮人成長起來,那時,還未實行計劃生育,動輒十來口子人擠在12平方米的小房間裡,而長大後的男孩又要結婚生子,即使加層吊鋪仍然不能滿足居住,所以,大小房子見縫插針地擠滿每一個院落。幾十年的房屋也日漸凋敝,「下雨的時候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我還親眼見過有人結婚鬧洞房把房子上的吊鋪給震踏了的」,魯勇先生說。
如今,西鎮高樓大廈林立,住房條件已不可同日而語,不過,不少老西鎮人仍不時回味舊時的時光和過往。最後,我們用曾生活在挪莊的歷史學家周至元的詩作為結尾:「倦遊歸後返琴岡,養痾臺西地一方。樓高全吞山海勝,飽看旭日出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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