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攤文學界的大神(棍)老布在他的《小說學堂47講》裡,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某個年輕人纏住了一個世界級的小提琴家,硬要拉一段給他聽。如果,大師稍微透露點肯定的意思,他就要和身撲向音樂界,如果他的天賦不如預期,他也希望事先能夠知道,免得浪費了不該浪費的時間。演奏結束之後,大師搖搖頭說道:「你沒有激情」。
幾十年過去了,兩人再次不期而遇,大師已是垂垂老者,年輕人也成了一個成功的商人。講起往事,還是津津樂道。「你改變了我的人生!」他向大師嘆道。「經過那次打擊,我強迫自己接受你的評價,放棄了音樂,我沒有成為四流的音樂家,而是在商場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都要多謝你的忠告,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在一聽之下就辨別出我缺乏激情的呢?」
「哦,其實我根本沒怎麼仔細聽你演奏。」大師答道:「不管誰讓我聽他演奏,我都會跟他說,他缺乏激情的火花。」
「實在太可惡了!」商人憤怒的咆哮:「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毀了我的人生,我本來有希望成為下一個克萊斯勒或者海菲茲的!」
大師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懂。」他說:「如果你真有激情的話,那為什麼要理會我怎麼說呢?」
《爆裂鼓手》講的,其實就是這個事。
1985年生人的達米安•沙澤勒當年也玩過樂隊,也遇到過一位嚴師。那位老師如何評價他的音樂天賦,我們不得而知,但於拍電影這事上,這傢伙絕對是有天賦的。若干年後,他把當年那段故事拍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長片(在此之前,他已經將這個故事拍成過短片,因此只能用自己的原創故事,去角逐今年奧斯卡的「改編劇本獎」)——這部《爆裂鼓手》絕對是我近五年來看過的最好一部處女作。佐渡洛夫斯基說他想拍的《沙丘》是那種讓觀眾看完了有嗑藥感覺的電影,《爆裂鼓手》的某些段落,就有這種效用。
世有伯樂,而後有千裡馬。但甘草演員J·K·西蒙斯扮演的弗萊徹,則是那種會毫不猶豫把自己心目中不過關的千裡馬變成千金買骨的馬骨那種伯樂。這種導師扔到武俠片裡,就是那種為爭武林盟主,會讓弟子吃紫河車修邪派心法,甚至煉成藥人也在所不惜的老魔頭;放在驚悚片裡,則是能一邊兩眼放光看著你,一邊毫不猶豫砸折你兩條腿的凱西·貝茨。所以《爆裂鼓手》既有武俠片高手過招的間不容髮,也有懸疑片爾虞我詐的欲擒故縱。對類型片愛好者來說,看high毫無疑問。最讓人著迷,還是幾乎遍布全片的多重意指。
電影開始處主人公跟父親去的影院上演的是《男人的爭鬥》(Rififi),開宗明義,直指主題
弗萊徹用來教化弟子的方法無疑過於狡黠且酷烈,實在有違爵士的根本——自由精神。但《爆裂鼓手》這部電影在本質上,卻無疑是相當自由,甚至有些信馬由韁。幾乎每個關鍵細節都可以做出多重解讀,而跟著你自己的揣測走下去,最終的目的地自然也是南轅北轍,但卻在最終點處,意外的殊途同歸:那個上吊自殺的Sean到底是林肯中心的首席樂手,還是只是個喪失信心的標準Loser?弗萊徹最後一場演出前突然告知內曼他早已得知是他出賣了自己,並在未告知他的情況下更換曲目,刻意讓內曼出醜,是單純為了報復?還是有意給他最後一次考驗?甚至連一些不顯眼的微小枝節,如內曼第一天去參加排練時,弗萊徹到底是九點鐘踏進排練室,還是早在六點就已經來過,又隨即離開?細想下去,都會生發出別一重可能,愈發讓人覺得意猶未盡。而最大,也最根本一重懸念,則是我們的主人公內曼,這個倒黴孩子,他到底有沒有天賦?
沒錯,天賦——這個詞就是整部電影的中心所在。
馬克·吐溫在短篇《斯託姆斐爾德船長天國遊記摘錄》裡戲謔地描寫過天堂生活:新天使頂著光環興奮的來回跑,老天使則把這玩意夾在腋下,或直接扔到一邊;聖人像出席商業活動的超級明星一樣,讓數萬人為他聚在一處,焦急的翹首以盼,而自己卻總是姍姍來遲,且曇花一現。最有意思的是他寫這個世界上那些真正的天才,最偉大的文人和軍事家,其實都是生在窮鄉僻壤,一輩子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最偉大的軍事家是個鞋匠,拿破崙只配給他提鞋,最偉大的文學家是個裁縫,他要是坐著,莎士比亞只能站著。但他們一輩子都沒有顯露天分的機會,至死不為世人所知。馬十二爺的腦洞當然開得有點大,但卻讓人看完後一直琢磨,世上的天才,是否真比我們所知的要多得多?我以為是。而限制天才,讓他們終究沒能一展所長,甚至沒機會發現自己超乎尋常天賦的,在以前是戰亂,饑荒,貧窮和疾病,在當代,則是網際網路,遊戲機,泡吧把妹和電影裡弗萊徹深惡痛絕那句:「幹的不錯。」聽見這句話,你一停手一晃神,繆斯女神就跟兔子一樣一溜煙沒影了,天賦也幫不了你。
以天才為主人公的電影自然不少,有意思的是,大多數涉及都還是與宮商角徵羽相關的行當。《鋼琴師》、《1900》、《莫扎特》……就連陳凱歌的《梅蘭芳》裡,陳紅飾演的大婆會鬥小三章子怡,擺到檯面上的說法也是冠冕堂皇的「誰要是毀了他這份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其實都是一個主題,天才要想成為大師,是要向藝術的神壇獻祭的,而這祭品,自然是自己的人生。主旋律點形容就是十二個字——捨棄個人享樂,追求藝術升華。能捨出自個兒,才有可能——注意,只是有可能——實現內曼的人生終極目標:「Be one of the greats」,不然,就像《披頭歲月》裡的那位第五披頭四和《小嗓門》裡的靦腆姑娘一樣,趁早別覓他途。安安心心去收穫你的甜蜜愛情和幸福生活。內曼到底有沒有天分?應該多少是有,但他是否真是那種不世出的天才?則大可商榷。從弗萊徹一選中他,他就立即把家都搬到排練室的舉動看,這傢伙應該打小就是個有自虐傾向的抖M,是以才會對腹黑教頭的種種摧殘表現得甚至有點甘之如飴。篤信「棍棒出英才」的弗萊徹的教育方式其實就是修羅道,先盡最大可能的折辱,喝罵,虐待你,看你能不能忍受,也就是測試你對爵士的愛,能不能戰勝對他的恨。因為他深信「下一個查理·帕克永遠不會氣餒」。或許真正吸引他的,並不是內曼的天賦,而是他的狂熱。車禍後爆發那場戲,看得我都想替內曼暴打一場弗萊徹,在他的禿腦門上敲斷二十根鼓槌:「去你媽的天賦!老子流在鼓面上的血就是老子的天賦!」
但光靠狂熱,還是成不了事。弗萊徹的另一招是欲擒故縱,把你帶進坑,再把土埋到脖子,再在一邊邊說風涼話,邊看你能不能爬上來。受不了的,出走的出走,改行的改行,哪怕是尋了短見,這個暴君也「絕不會為我所作的努力道歉」(但講述Sean死訊時的幾度哽咽,還是證明了他的負罪感)。但不翻過他這座山,你就永遠見不了自己,更別提天地和眾生。跟我的節奏,不是我的節奏,麻痺節奏不對!快了,拖了,跑調了,你有天賦,你沒天賦,你到底有沒有天賦?一聲聲喝罵,其實都是煙幕彈。從第一場排練弗萊徹罵走胖子,就已經直接顯出這個老犢子的狠辣——他其實是用另外一種方法逼你反抗,盡信師不如無師。最好,你能弒師。踩著老師的屍體,你才能成為下一個查理·帕克。
從「不是我的節奏」到「等我提示」,兩人的地位發生逆轉,也標誌著小菜鳥的徹悟。
通觀全片,你看不見那些優美的靈感火花,有如神助的靈光閃現,主人公更不是那種撒尿都能撒出節拍的不世出天才。有的,只是一層層被消耗的創可貼,一滴滴的血和汗,一次又一次的崩潰和重新站起。內曼所做的只是像當年比賽輸掉後哭著入睡的查理·帕克一樣,哭醒後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練琴,練琴,再練琴(He practices, and he practices,and he practices)。所以所謂天賦,或許也只是那些不為人知的狂熱,執著與信念的另外一個名字。
有人或許覺得弗萊徹的這種教育方法是不人性,甚至反人類的。即便內曼真是個天才,也該讓他自己選擇前行的路,而不能見才心喜,費盡心機引誘,逼迫,甚至騙他一步步墮入邪道,成瘋成魔。就連導演本人也承認,在他看來,電影有個悲劇式的結尾。但讓我們跑偏的再形而上一點,想想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上帝,那是誰賜給那些幸運兒們令人羨慕嫉恨甚至憤怒到目眥盡裂的天賦?
如果真有上帝,那他給你這份天賦,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白白浪費,而絲毫不用付出任何回報?
剛剛馬失了前蹄的荷爾蒙男神姜說過這麼句挺有道理的話:想成西門慶,你得先好(讀四聲)潘金蓮。
所以,到底是要錐心泣血,斷情滅愛,拼命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還是甘心走馬鬥雞過一世,虛擲自己的才華,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或許,這是每個自認有天賦的人,都應該先琢磨明白的問題。
文 | 紅魚
圖 | 《爆裂鼓手》劇照
原文標題 | He practices
作者紅魚,媒體人,《電影世界》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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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主編: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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