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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就發生在我鄰居的同事的親戚家小孩身上!他在廣東酒吧被美女搭訕,隨後去酒店開房。他喝了一杯飲料後昏睡過去,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放滿冰塊的浴缸裡,身邊有一部手機和一張字條,寫著:「趕快撥打120,否則你會死。」這時才發現自己腰部左右各有一道約十幾釐米長的傷口,經查,自己雙腎均被盜割!
很多人都聽過上面這則「傳說」,但稍加思考我們就會懷疑:
① 人體器官是充電寶,即插即用?
② 器官移植前,不需要檢查和類型匹配?
③ 手術不需要專業設備就能完成?
④ 真的有《廣州晚報》嗎?(並沒有)
隨便割下來的腎如果沒來得及匹配,大概也就只能送去炒腰花了。但儘管如此,「割腎」謠言仍然在全國乃至世界範圍內傳播開來。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其實,民間「割腎」謠言,在中國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假假真真;而且被割掉的不僅是腎,全身主要器官都未能倖免。
《舊唐書·太宗紀下》記載:「七月……京城訛言:『上遣棖棖取人心肝,以祠天狗。』遞相驚悚。」
「棖棖」(音:成)是一種長毛怪物,據說這種怪物奉朝廷之命奪人器官、祭祀天狗(也有說法是皇帝蓋宮殿,需要人的器官以獻祭)。總之,它引發了民間的恐慌,同時也加重了官民衝突;老百姓認為:權力階層會的統治建立在對自己的剝削乃至殘害中。
到了宋代,出現「採生折割」的傳言。字面意思理解,即活摘器官(採生),或折斷割下其肢體(折割)。這種行為被認為是修煉妖法的僧道以妖術迷惑活人,竊取器官用於祭祀施法。《宋會要輯稿》《元典章》等記載了湖廣一代有富人與人販子合謀殺害婦兒並獲取器官的案件。而這種罪行自唐代就受到官府重點打擊,明清兩代更是將其列入官方刑律十惡類中的「不道」罪。
發生的案件是極少數,而更多時候其只是一種流傳於民間的謠言,表達著熟人社會裡大家對陌生人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發展的頂峰是乾隆年間的「叫魂」謠言的傳播。
1768年,繁榮昌盛的大清帝國也遭遇了謠言的衝擊。上至乾隆皇帝,下至普通百姓,都相信有某種術士通過偷偷割下某人的一縷頭髮,或獲得某人的衣物,進而偷取精氣、控制靈魂,甚至威脅統治者的政治地位,導致政權不穩。
十幾個省的流浪者、乞丐和僧道被當成兇手,這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弱勢群體以其邊緣化的地位和模糊的身份而讓大眾懷疑其擁有某種神秘力量;普通百姓擔心妖術分離自己的靈魂與肉體,而統治者則擔心其擾亂自己與天命之間的脆弱聯繫。
孔飛力:《叫魂》
隨著晚清時代中國在西方列前面前的淪陷,對「洋鬼」的妖魔化也就不難被理解。民間傳言:女人的乳房、子宮,兒童的腎子、耳目、心肝等是製作西藥的必備原料,洋人如果不吃這些東西就無法保命延壽。所以《滅鬼歌》唱道:
「天豬叫(即天主教) ,切崽腸,取胞胎,破胸膛,熬藥水,配醫方,家家婦女要提防; 天豬叫,切腎子,多少小兒遭切死,家家小兒要提防,怕的一刀見閻王。」
曾經傳遍半個中國的《湖南合省公檄》(1861年) 傳播了這樣一則反天主教傳說:
該教有取黑棗(少婦)、探紅丸(處女)者……傳教士與其共器洗澡,裸體抱於床上,先揉捻婦女腰脊至尾閭處,以小刀破出血……取其氣從血中貫通,名曰「握汗」,而婦女已昏迷矣。自為仰臥,則子宮露出。已生子者狀如花開,其間有顆粒,黑斑脂膜,以刀割取入盒;未生子者,如含葩吐蕊,鮮若珊瑚,探其中之似珠者,珍而藏之……該婦女並不知所為,但神氣消阻,縱以藥保不死,而終身不育矣!
《闢邪紀實》《庚子日記》等也記錄了「洋鬼子」姦淫婦女並取其器官的故事,甚至相信義和團的失敗來自于洋人的法器——「萬女旄」:
「洋人……以女人陰毛編成,在樓上執以指麾,則義和團神皆遠避不能附體,是以不能取勝。」
《闢邪紀實》:「取男子腎子、婦女子宮,與彼族服之」
從這些包含了色情、暴力和異教徒的故事裡,我們已經可以見到後來「割腎」謠言的雛形。
建國前後,由於政權更替、社會變革,各種妖魔鬼怪的謠言有增無減,並且和當時的很多政治事件掛鈎。
1938 年,江蘇洪澤縣的國民黨駐軍公開造謠說新四軍來了要割「女人奶子」和「小孩雞巴」;1940年代「毛人水怪」的謠言堪稱20世紀中國最大謠言;解放後的1950 年代在打擊「一貫道」和反對使用原子彈大籤名等運動的背景下,華北地區流傳著「割蛋」謠言:造原子彈的原料就是男人的睪丸、女人的乳房和子宮、小孩的腸子,而「割蛋人」化裝成和尚、道士、商人、農夫,他們都經過專門訓練,白天偵查,晚上動手……
一些地方甚至發生了針對外來人員的暴力行為。一些下鄉幹部、外出尋人者或打工者只要被當地人聽到口音不對,就有被扣押或暴揍的危險。河北宣化的乞丐、山西陽原的看瓜人、烏蘭察布的外地商人更是被活活打死。
鎮壓「一貫道」
說完歷史,我們再來說說國外——老外也在酒吧裡丟了不少腎。社科院的學者施愛東根據發生時間,梳理了「割腎」謠言在世界範圍內傳播的軌跡。
2001年10月2日,《南方都市報》刊載「大活人兩腎被偷——澳警方接報數起類似盜竊器官案件」:新加坡男子……雪梨酒吧……色誘……開房……喝下飲料……昏睡……放滿冰塊的浴缸……雙腎被割……鏡子上用口紅寫著:趕快撥打000(雪梨市急救熱線) 。許多大型門戶網站都轉發了這則離奇的故事, 《深圳晚報》《金陵晚報》《福 州晚報》等傳統媒體也在當天或次日進行了轉載。
1994年前後,《華盛頓郵報》刊登關於偷腎的調查報告,而其原型出自一本退稿的電影腳本。美國信息總署認為,偷腎是冷戰時期對手為了抹黑美國而故意傳播的惡作劇。後來,德克薩斯大學的行政助理Kimm Antell以郵件轉發了消息,因郵件籤名檔上面標註的「德克薩斯大學工作人員」,導致其成為「發生在德州大學的真實案例」。
1990年,在伊斯坦堡旅行的德國夫婦走散,重逢後妻子發現丈夫被割腎。德國媒體甚至刊出所謂「真實的」受害者家庭照片。隨后土耳其《民族報》刊發一篇《德國「大謊言」》,指責德國報刊惡意抹黑土耳其;土耳其警方和德國駐土領事館從未接到過任何此類事件的報案。但這個故事隨後發展出德國人在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等版本。
1980年代,阿根廷、巴西都有軍警為取得器官而屠殺流浪兒童的傳言。兇手穿著黑皮衣,挎著槍,從一輛救護車上走下來。被割掉的不僅有腎臟,還有角膜:受害者口袋裡有400塊美金和一張陰森森的小紙條,寫著「謝謝你的眼睛/腎」。
目前來看,尚未被「割腎」謠言影響的,大概只有非洲土著居民和南極洲的企鵝了……
↓出門在外,安全第一;但也不要輕信謠言↑
《東方早報》等媒體曾報導一起賣腎糾紛:中介承諾每個腎6萬,卻只付給賣腎者3~4萬。這樁買賣糾紛並沒有引起很多人關注,而2011年《揚子晚報》以「小夥來寧應聘賣醫療耗材,誰知耗材竟是自己的腎」進行了再次報導,「勁爆」的「盜腎案」引發群體性恐懼,通過微博大V煽風點火地評論、轉發和多家媒體的持續關注,激起網友熱烈反響,案件甚至被杜撰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細節:
「手術做到一半,他醒了過來,引得護士一聲尖叫。然後他聽到醫生說:『快給他全麻,手術繼續!』隨後他再次昏迷……」
而這也不是中國人首創的。把賣腎說成被割腎的事件出現在1988~1989年的歐洲。
土耳其男子庫克聲稱自己被騙到英國「入職」,體檢時被麻醉,接受「闌尾手術」,但三天後他才知道自己的一個腎臟被移植到同家醫院的病人身上了。他認為自己理應為此得到一筆大額賠償。後來司法機關找到庫克在報紙上刊登的賣腎廣告,證明庫克是主動賣腎者。所謂賠償,其實是希望自己的腎能賣個高價。
施愛東認為:許多「常識「之所以能夠代代相傳, 不是因為它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是因為它反映了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恐懼,使得我們從感情上願意相信它。
留不留頭髮,是清朝糾結了幾百年的話題
「邪術」讓所有人感到害怕,但不同的群體,有各自不同的恐懼。中國傳統道德倫理中強調「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割去器官不僅導致人死無全屍、甚至還會被奪走靈魂,這種事兒也就更讓人恐懼和憤恨。一個人如果有這種行徑,那不僅是犯法,更是在道義上成為社會公害。
歷史上關於「官府抓人割取器官用來祭祀」的傳言體現著官民間的緊張關係。如果說清代對「割發-叫魂」的恐懼背後隱藏著統治者與江南漢人之間關於「留頭不留髮」的歷史記憶,那麼清末人們指控「洋人」姦淫婦女後還要割取器官,則體現出亡國危機下普通民眾認為侵略者是禽獸和「不配為人」的想像。
射豬(天主教)宰羊(洋人)的民族仇恨
建國前後民間流傳的「毛人水怪」和「割蛋」傳說背後有政治背景,此處暫不展開。而改革開放以後,隨著市場經濟發展,人們工作的流動性和選擇性大大增加,商業社會中「外出打工卻被騙走腎臟」的謠言就迎合了社會上日益高漲的討伐黑心老闆、討伐國民性的微博情緒。《人民論壇》指出,當代中國,人們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民眾也會更加關注各種「互害事件」。所以這類謠言也就更容易傳播。
這一時期產生的「割腎謠言」指向了廣東、廈門和沿海開放城市。這些在改革開放春風下最早發展起來的地區,都是與內地傳統鄉土社會有距離感的「異域」。故事往往發生在酒吧、迪廳、酒店,這些計劃經濟體制下成長起來的普通百姓陌生又神秘的場所。
卻也未必。
中山大學教授李若建認為,我們會習慣於將輕信謠言歸結為「民眾愚昧」,但在對SARS的恐慌中,無論精英還是平民都涉身其中。
用階級鬥爭的觀點鎮壓謠言在短期內可能會產生效果,但當一些謠言喚醒了民間某種歷史記憶的時候,就不能僅僅依靠精英階層的個人力量。告別精英心態是避免謠言傳播的一種途徑。而最終的解決途徑,只能是依靠信息公開。
正如卡斯特·R. 桑斯坦在《謠言》中所說:「如何將人民接受錯誤信息的風險降低呢?最顯而易見、最標準的答案是:設立言論自由的機制,把人民置於均衡的信息中,讓人們接受到知情者發布的更正確的信息。」
李若建:《虛實之間》
參考文獻:
《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李若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叫魂》,孔飛力 著,劉昶 譯,上海三聯書店,2014
「盜腎傳說、割腎謠言與守閾敘事」,施愛東,《華南師範大學學報》,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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