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陳一
去年今日,《雙子殺手》在國內熱映,導演李安正奔波於各大城市為影片進行宣傳活動。彼時,影片在影迷群體和學界都引發了一陣有關於藝術與技術的討論風潮,而對李安自己而言,這也是他創作道路上一次非常重要的嘗試。
如今,一年過去,李安在今天迎來了他的66歲生日。這位在大眾和業內人眼中都已經功成名就的導演,似乎仍未停下他探索和創新的腳步。
從影三十餘年,雖然稱不上是交出了滿分答卷,但李安的成績也有目共睹。無論是藝術作品,還是為人處事,李安始終顯得溫和謙遜卻又鏗鏘有力。他遊走於多元文化的同時也始終堅守著自己,在偌大的話語體系中巧妙地找尋著只屬於自己的位置。
毫無疑問,他是成功的。雖然新一代導演正在不斷湧現,但迄今為止,我們依然無法在華語電影界找到可以替代李安的人。
但是,為什麼是李安?
到底是什麼讓這個看似溫和敦實的人變成了華語電影無法被複製的一張名片?
「我只是一個蠻喜歡拍電影的人」
平衡與融合,一直都來似乎都是李安生活與創作上的母題。
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於臺灣的李安決定赴美讀碩、試圖實現自己內心渴望已久的電影夢。但那時,初到美國、飽含熱忱的李安卻發現,自從離開家鄉後,自己周遭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的價值觀受到莫大的衝擊,無法融入的外在也始終包裹著一顆和當地文化格格不入的心。
在兩種社會文化的撕扯之間,李安慢慢地尋找著各個方面的平衡。生活上,他花費數年之久才慢慢克服掉語言上的障礙,而創作上,他則將自己糾結複雜的狀態作為靈感的源泉,從未停下地將自己內心的掙扎融於創作。
在堅定的自我創作和身旁人的鼓勵之下,李安終於從早期的晦暗中慢慢走了出來,初期的不得志使得他厚積薄發,一上來拍攝的「父親三部曲」就令他在中美兩國名聲大噪。
雖然身處神壇之上,但李安最可貴的地方就在於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謙卑的態度。在因《臥虎藏龍》而獲得美國導演工會獎之後,他真摯而誠懇地在訪談中說道,「可以有地方與我的同行們分享建議和經驗,這樣很不錯」。之後,李安又憑藉著《斷背山》等多部影片斬獲大獎無數,而在面對他人對自己才華的肯定時,李安也只是將輕描淡寫地將自己稱為「一個蠻喜歡拍電影的人」。
除去自身的性格因素外,如此的謙卑大概率也是他早年間的心酸經歷所致。
從三十歲那年起,李安度過了整整六年看不到未來的日子。那段時間裡,他邊創作邊在家中做「家庭主夫」,雖有創作但無人投拍,徒有一身才華卻得不到業內人士的賞識。這種狀況直到他拍出《推手》之後才得以扭轉,而已經過去的那些苦悶和迷惘此時卻也死死烙在了他的心中,使得他格外珍惜現在這份來之不易的成功。
與名字中的「安」字不同,李安在創作上從來就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他追求藝術時的熱烈和執著甚至與他在生活中的性格都有些截然不同。不過,這一點也正是讓李安「成為李安」的一個重要因素。
總有人說,導演一生都在重複拍攝同一部電影。但於李安而言,這句斷言並不適用。
從早期基於本土和留學經驗創作而成的《推手》、《喜宴》和《飲食男女》,到逐漸融於美國電影工業體系拍攝而成的《理智與情感》、《冰風暴》和《與魔鬼共騎》,幾十年間,李安聚焦過文化差異、關注過個體命運,曾試圖在商業化敘事中刻畫英雄人物的細微情感,也曾借著情色情節的特質深入過角色的內心。
李安曾說:「以我現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再拍爛片,還有人找我拍,可是我會擔心說,拍東西沒有意思了,沒有挑戰,我的那個鬥志沒了。」於是,即便已經大膽穿梭於各種藝術形式之間,年過花甲的他依然敢於技術層面上邁出新的步伐。除了人物和船、全部使用後期製作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世界上第一部使用4K/3D/120幀技術拍攝的商業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以及儘管遭受技術非議也堅持著使用同樣的高幀技術拍攝的《雙子殺手》,都是最好的例子。
我所拍攝的,是「大型的小電影」
雖說親身經歷的文化衝突給李安帶來了得天獨厚的創作優勢,但其實,那個年代的在美留學生並不少見,性格溫和的李安也絕不是他們之中最出色的存在。讀碩初期,李安同其他電影學子一樣常年混跡於各個劇組,唯一不同的是,在那個尚未成熟的階段,李安就早早地顯示出了明確且清晰的電影觀:他要拍攝「給大眾看」的電影。
關於這一點,與李安合作了「父親三部曲」的攝影師林良忠回憶到,在那樣一個藝術電影風靡的年代,李安並沒有跟隨當時的主流去進行強烈的自我表達。「有時候我們看到有些學生電影就說拍得很棒什麼的,能得什麼奧斯卡獎,然後他看了他覺得不以為然。他覺得那種作品根本就沒有辦法面向廣大的電影市場,或者說走得很遠。」
在這樣的創作意識和踏實的工作態度之下,李安終於在1990年迎來了他的人生轉折點——那一年,李安筆下的兩部劇本,《推手》和《喜宴》,分別獲得了臺灣「新聞局」劇本甄選活動的前兩名,同年年底,臺灣「中影」的副總兼製片部經理徐立功邀請他以一千兩百萬臺幣的預算將《推手》拍攝出來。幾經猶豫之後,李安下定決心開始拍攝,並在過程中遇到了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合作夥伴,編劇兼製片人詹姆士·沙姆斯。
《推手》之後,李安成功打響名號,他正式開啟了自己作為獨立導演的職業生涯之旅,並與詹姆士·沙姆斯展開了近二十年的深度合作。
與相隔萬裡的大陸及臺灣同行們不同,紐約獨立電影業給予了李安足夠的自由和專業團隊的庇護,在這樣的條件之下,他先後創作了三部華語片和三部英語片,票房與口碑都沒有失手。
創作中,李安一面探索著藝術表達的邊界,一面也在努力跳脫出自己的個人化經驗,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優勢所在,於是努力將自己身上的過往經歷融入創作,從東方到西方,從家庭到社會……正如李安自己所言:「觀眾需要新的東西,可能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怎麼樣把我們習慣的東西、我們擅長的東西、我們的強項,比如像意境、似有似無的結構,還有整體的崇敬天地的感覺,把它發揮出來,融入到西方文化當中,我們應該是蠻有機會的。」
事實證明,李安確實做到了。將東方融入西方的做法,幫助他在主流商業市場和個人藝術風格間尋找到了平衡,他也藉此獲得了商業與口碑的雙重成功。
對此,李安表示道:自己似乎正處於一個非常安全的區域,拍攝的大多是些「大型的小電影,並沒什麼特別大的問題」。
目前為止,在全球範圍內,李安坐擁當年票房打破華語片歷史記錄的《臥虎藏龍》(2000年),在亞洲也有叫好又叫座、內地票房高達5.72億元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年)。雖然近年偶有票房失利,但無論是國際還是國內,李安在影屆的地位至今為止無法撼動。
「電影人,應該具有冒險精神」
在那場有關於「技術與藝術」的風波過後,李安似乎仍未停下他不安分的腳步。「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最安全的舒適圈其實是冒險,如果不冒險我會非常焦躁不安,我覺得事情會變得很糟糕,這是個很奇怪的心理,但我覺得一個電影人應該具有冒險精神。」
提到《雙子殺手》的時候,李安曾承認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動作片,但他之所以執著選擇這個劇本,是因為他深深地被故事中「與年少的自己對話」這一點打動。
與片中主角威爾·史密斯相同,李安也一直在試圖去和前半生的自己對話、甚至是和解。他說道:「一個人要去接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同樣的基因,不同的成長。最觸動我的是在面對鏡子,面對年輕的自己時,一生所有的後悔,惆悵,到我這個年紀,會回顧一下,如果再過一遍會有什麼不同的想法。」
只可惜,在這場義無反顧的嘗試中,李安的優勢似乎都變成了缺陷,他的溫和綿長使得影片文戲部分略顯游離,而他對技術緊密的追求又讓動作戲的部分不夠暢快精緻。意料之中的,影片以口碑失利,票房滑坡告終。
但好消息是,雖然在執迷追求技術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李安仍然在享受著影迷和業內的厚愛。如同一些影迷所言,「你可以不認可《雙子殺手》,但很少有人能說他不認可李安。」
李安曾坦言,在拍電影方面,自己毫無疑問是個「貪心的人」,他不願停下對電影主題與形式的探索,只可惜在這樣的年紀,無論再怎樣擁有年輕的心態,身體上的衰老都無法被避免。
「到了這個年紀,很多東西包括體力和記憶力都在衰退。大家常常忽略拍電影對體力的要求,耳聰目明很重要,精力和專注力要跟得上。」
四年前,在宣傳《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時,李安曾與著名導演馮小剛進行了一次題為「我們的第一次」的對談。當時的對話中,58歲的馮小剛提到在這個年齡,無論自己再怎麼勤奮和努力,也頂多只能再拍七八部電影了。聽到這裡時,李安顯得有些詫異,他打趣說到自己可能連七八部也拍不了了。但實際上,李安拍攝電影的腳步其實從未停下。
前不久的北影節大師班上,李安透露到自己正在創作一部華語片和一部英語片,而且在未來,他仍然有繼續執導武俠片的打算。
縱觀影史,年盡八十還堅守於導演崗位的影人都不在少數。也許李安口中的「拍不了七八部了」只是自嘲之言,但從悶於家中的30歲,到初出茅廬的36歲,再到現如今的66歲,影迷們無論如何都希望李安導演能繼續馳騁在他的銀幕幻夢之中,永葆好奇和探索之心,永遠年輕。
李安導演,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