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丟
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指望人們能理解我,理解戰爭,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選擇,並為我感到驕傲。
——比利·林恩
看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以下簡稱為《比利·林恩》)走出影廳的那一剎那,我長舒了一口氣,不管外界評論如何,李安還是那個李安,那個溫柔的、永遠懂得人性中最矛盾部分的李安。
我不是個技術控,120幀這些術語對於我的觀影體驗沒有什麼影響,演員的表情和面部肌肉纖毫必現地呈現在大銀幕上並未讓我感到不適,反而讓我感覺到他們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那種打破了次元空間的真實感讓我更好地融入了這部電影,甚至我沒有抱著在看一部電影的局外人心態在觀影,我覺得,這仿佛就是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
技術只是導演講故事的手段之一,李安的電影重要的永遠不是技術,而是他用潤物細無聲的手法講述的那個讓你心靈為之震顫的故事。
《比利·林恩》的故事梗概簡單地用一分鐘就能說完,技術兵比利·林恩因為在一次行動中的出色表現成為了全美聞名的英雄,他和戰友在感恩節前夕被邀請從伊拉克回到美國,擔任超級碗比賽的特邀嘉賓並在中場表演時搭檔碧昂斯一起演出。參加這個活動的幾個小時之間,比利·林恩的思緒一直在過去/現在之中切換,如人間地獄般的戰場/形形色色的美國人民對待他的態度/人們對戰爭的不同理解/親情、愛情、友情給他帶來的改變在穿插閃回。
《比利·林恩》並不是很多人說的那樣是反戰電影,李安從來不在自己的電影裡做價值觀的評判,他從不表現自己的立場,這樣才讓電影本身有了餘味悠長的回味空間,也有了無限的可能性。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達到「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境界。
李安說:「大家對戰爭有各自的理解,電影也一樣。」
帶著各自預設立場的觀影人在這部電影中似乎都能找到支撐自己論點的論據,但這並不是《比利·林恩》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在「每代年輕人都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這個世界上屬於自己的位置」的明線之中,電影還埋著一條暗線,就是:每個人都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對於自己不理解的人和事,我們往往自以為是,且缺乏基本的尊重。
整部電影都籠罩在這種強大的荒謬感之中,正如比利·林恩所說:「那是我生命中最慘的一天,可是現在人們卻為了這個表揚我,還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回憶那天所發生的一切。」除了自己的戰友,比利遇到的每個人都不理解戰爭和軍人,但是他們卻能憑著自己的臆想滔滔不絕,比他們都要健談的多。真是嘲諷啊,比利想到,正是這些對戰爭一無所知的人決定要開戰,然後把他們送到了戰場之上。
比利的姐姐出於愧疚想盡各種辦法想阻止他回到戰場上,她表現得像個激進的反戰分子,然而事實是她覺得比利是為了替她報仇才進了軍隊,「所以如果你死了,我就立馬自殺」;比利以為那個和他一見鍾情的拉拉隊女孩和他心有靈犀,但是當他們吻別時他開玩笑地說:「我剛剛差點就想帶著你跑掉。」結果女孩一臉驚詫地說:「啊?你不得回到伊拉克作戰嗎?你可是英雄啊!」
在姐姐心裡他還是需要保護的小男孩,在女孩心裡他是無所畏懼的戰鬥英雄,她們都在用自己的立場去想像他,去幫他做決定,她們的出發點或許是好的,但是她們卻從來沒有想要問問這個大男孩心裡在想什麼,他想要做怎樣的決定?如果他選擇回或者不回戰場,她們又是否能理解他的選擇,並給他足夠的尊重呢?
真的太難了。
李安的電影主題一直是選擇。選擇之重要,選擇之痛苦,選擇之無奈,人生就是這樣別無選擇地需要面對諸多選擇的歷程啊。
《喜宴》中的高偉同是否會選擇順從父母,舉辦喜宴?
《臥虎藏龍》中的章子怡是會選擇繼續當衣食無憂的格格,還是會選擇從心而活?
《色戒》中的王佳芝是選擇為國為民的大義,還是選擇耽於情愛放走易先生?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你選擇相信派講述的哪個故事?
《比利·林恩》中的「英雄」比利·林恩是否會選擇回到伊拉克?
我們太容易根據自己的價值觀或者社會主流價值觀去評價別人的選擇是對是錯了,似乎除了對錯,這些選擇就毫無意義一樣。畢竟,做選擇的不是自己,承擔後果的也不是自己。動動嘴皮子很容易,達到了解卻太難。
最後比利對姐姐告別:「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指望人們能理解我,理解戰爭,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選擇,並為我感到驕傲。」我只是想讓你為我感到驕傲,如此而已,就算這場戰爭是荒謬的,但是作為軍人的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毫無意義的。
李安的電影,往往具有一種力量,促使人們去反思自己習以為常的思維定勢,挑戰自己業已成型的價值觀。
當比利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我突然對以前許多不能理解的人群多了幾分理解。
比如知青,因為基於「讓廣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決定是錯的」這種認知作為基礎。所以我一直特別反感梁曉聲提出的「青春無悔」的口號,反感一切美化知青經歷的文藝作品,對我父母回憶知青歲月的舉動也是多有嘲諷。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殘忍,否定一件事的出發點是錯的已經足夠了,如果你再同時否定為這件錯事付出了自己青春甚至生命的人,那無疑是幫助這個殘忍的世界再對他們狠狠地踩上一腳。
因為他們並沒有選擇,不是嗎?
當年的知青生活條件艱苦、物質精神食糧一概匱乏、遠離故土、回城機會渺茫,但是事後回想起來,在那個別無選擇的年代裡,去當一名積極表現、努力上進的知青,爭取為數不多的上學、參軍、招工的機會,已經是當時的年輕人們能做的最好的選擇了。在那個沒有他們存在位置的殘酷世界裡,他們可以在偏遠地區遇到志同道合的同齡人,互相理解、抱團取暖,結下一段難忘的友誼,更是那段晦暗的日子中少有的一抹亮色。
當他們好不容易在農村紮下根來準備一輩子當農民的時候,人們突然告訴他們,你們是歷史錯誤的犧牲品,你們之前做的事情都沒有意義,現在可以回來了。當他們回到陌生的城市,看著穿著喇叭褲和蛤蟆鏡的新一代年輕人,重新拿起荒廢已久的課本的時候,面對快速襲來的改革開放大潮的時候。他們再一次發現,他們在這個世界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位置,甚至是意義。
他們怎麼能不懷念那個不被現在的年輕人所理解的熱血歲月?
比利·林恩的選擇也是如此。
電影原著小說《漫長的中場休息》裡有這樣一句話是電影中沒有的,或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比利·林恩最終選擇了重回戰場。"我們管伊拉克叫反常的正常,因為在那裡,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家常便飯。但以我們目前對好萊塢的了解來看,那地方可能比伊拉克更反常。"
電影中說:「人們的忘性大,在好萊塢,過了兩周就像過了兩年。」
他們回國的假期僅僅兩周,比利·林恩就感受到他們的熱度在極速滑落,經紀人從打包票他們的故事賣出去每人能賺十萬美元,到最後打發叫花子般的說他們每人能得到5500美元。
電影中為犧牲的蘑菇舉行的葬禮莊嚴肅穆,然而原著中寫的卻是:
一小群人站在教堂門外,高舉「上帝痛恨你們!」「美國大兵下地獄」之類的標語,高呼墮胎、殺嬰和上帝詛咒美國之類的口號。
瘋了,艾伯特說。噁心,太離譜了。
「嘿,艾伯特。」克拉克喊道:「一定要把這一幕拍進電影裡。」
艾伯特搖搖頭,「沒人會相信。」
果然,這一幕沒有出現在電影裡。
人們把比利他們稱為英雄,對待他們卻像對待小丑。電影中中場表演一段已經有所表現,書中描寫的更具體:他們被威逼、利誘或是哄騙著做一些極其丟臉和愚蠢的事,在奧馬哈,他們拍攝了一段B班在動物園新建棲息地裡與猴子僵硬地「互動」的鏡頭;在菲尼克斯,他們被帶到一個滑板公園,芒果在晚間新聞裡摔了個屁股開花……
他們在戰場上如魚得水,回到美國卻無所適從。
比利選擇回到戰場上並非他喜歡戰爭,是個好戰分子,也不是因為他開始認定對伊戰爭是正確的。僅僅是因為,那是個有人需要他,理解他的地方,他在那裡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打仗確實糟透了,但是他實在看不出這種無聊的和平生活又有什麼好,在這裡,他只是個有時衝動有時靦腆的「小處男」,僅此而已。
姐姐最後溫柔地對比利說:「我一直都以你為傲。」
這就是李安的溫柔,比利·林恩的故事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故事,也是一代又一代像比利·林恩一樣需要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屬於自己位置的年輕人的故事。無數年輕人在時代的洪流中化為炮灰,他們的選擇,往往是別無選擇地被時代洪流所裹挾,時過境遷,他們的選擇有的被嘲笑,例如知青,有的被漸漸遺忘,例如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士們。
只有李安,溫柔地對他們的選擇報以尊重和理解,這也是比利選擇回去的最重要的原因,因為他在那裡,才能生活得有尊嚴。
我的新書《你須尋得所愛》正在各大電商網站火熱銷售中,戳文末的閱讀原文可以直達亞馬遜的銷售連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