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朋森今年7月發行的《成長小說》,是2020年迄今為止,我聽到的最好的華語唱片。
之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個段子:健身房教練問我,這麼積極鍛鍊為的什麼?我說,為了能有體力在海朋森現場蹦躂!還有——大聲跟陳思江說我愛她!
可見海朋森和樂隊主唱陳思江現在有多火。
2015年,第一次聽到海朋森的首張專輯《我不要別的歷史》,我記住了他們,是因為女版楊海崧,PK14後繼有人。我對所有堅持用中文寫歌的年輕樂隊都先按下一個贊,且海朋森堅持要唱廣場,樂園,幕布,豐碑,遊客,紅色,正確,背叛,播種機,這可以再加一個贊。當新世代年輕人跟著電子樂的節拍進入新蒙昧時代,大家覺得討論這些話題是落伍的,當你一開口的時候別人就覺得你是土裡土氣的時候,海朋森的笨拙、堅持和勇氣,在新一代樂隊裡面獨此一檔。
2018年,海朋森發了一張《她從廣場回來》,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張專輯。我能聽出樂隊要竭力地衝出PK14的影子,他們選擇了一條更有破壞性、聽起來仿佛赤貧如洗的路,確實從聽感上和飽滿的PK14拉開了差距,但我個人不喜歡。搖滾樂可以不具備建設性,它可以只提出問題,並不解決問題,但《她從廣場回來》在我聽起來,有點兒「為破壞而破壞」的狹隘。
然後是2020年,這張《成長小說》,如果要對比,這張專輯對於海朋森的意義,略等於《城市天氣的航行》之於PK14。如果要用這張專輯中的一句歌詞來概括的話,便是:「我找到了這普通的語言。」
《成長小說》裡,海朋森所用的技巧全都是老一套的東西。你比如說《春風》,這裡的電吉他應該衝出去,這裡可以用一個回授,這裡應該收住,「但願有朝一日我能像春風一樣,不帶期許地吹拂著你」,這時候應該把木吉他掃弦的地方再來一點,背後加點風鈴;「你說我常常變得冷酷,我有時想像死亡」,這裡可以快速地敲擦片;「我想是因為生活在我身上結下許多鮮美多汁的果實,它們好重」,這時候應該出笛子,和沉重感形成鮮明的對比——是的,這一切的技巧全都有跡可循,你甚至可以說海朋森毫無新意,可是,為什麼我們要追求新呢?那個person的picture只要還掛在那一天,這個kingdom就不會有一點兒改變,所以,為什麼需要新呢?就像鍵政黨們,一天到晚高喊入關,是啊,去年我讀了顧誠的《南明史》,除了感慨顧誠先生的史才、史識、史德,更感慨的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既然你說,你不要別的歷史,那就入關,繼續入關,沒必要刻意地書寫新的歷史。
海朋森在這張專輯裡用的技巧,不僅舊,而且簡單。我第一遍在Spotify裡聽這張專輯,並沒有留意歌名,就這麼順著聽下來,我最喜歡的「第四首」。又是詩朗誦reader,又是「捕捉不到啊,在風中」這種被用濫了的wind of change的爛梗。當然,這次海朋森除了後朋還是用了點新東西(對於他們來說),比如那些釘鞋黨人的、後搖式的聲音美學,像這首歌裡行進的軍鼓,以及在高喊「戰鬥」時用電吉他和電聲效果營造出來的駁火場面。如果說《春風》裡海朋森塑造的是婁燁式的,那些《春風沉醉的夜晚》、《頤和園》式的氛圍(BTW. 婁燁的《浮城謎事》確是用了廣州後搖樂隊沼澤作OST),而在這」第四首「裡,海朋森最末尾一段讓我想到的是更為科幻主義的《三體》,章北海在高喊「生存就是戰鬥,經濟就是戰鬥」,引發了最後的「黑暗戰役」。儘管海朋森的處理是如此簡單,吉他的主線幾乎就是在C和D兩個音裡面循環,像是不斷地0/1地扣著扳機,但每一下都是我的取向狙擊。後來,我再回過去聽時,再瞅歌名,《Daily March》,即《每天的行軍》,妥了,bingo,確認是我在《成長小說》裡最喜歡的一首。
我們不需要去思考風格、技巧這種事。音樂首先要考慮的是說什麼,然後第二步才是怎麼說。在《找到了》裡面,海朋森鏗鏘有力的唱出了「我找到了這普通的語言」,這可視作整張專輯的文眼。這首可以給你跳舞的後朋克,它的動機riff簡單得老奶奶都能一耳朵聽出來,但這就是海朋森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或是「像許多人一樣,我不願再有來生」,我能想像在現場裡會是怎樣的大合唱,你還要什麼自行車呢?
和海朋森過往的專輯相比,《成長小說》在聽感上有著前所未有的豐滿結實,前往德國Hansa Tonstudio錄音棚果然物有所值。主唱陳思江本人的藝術天賦,她如同劇場式地運用自己的人聲,成為了海朋森重要的標誌。我對這種處理又愛又恨。一方面,陳思江聲音的無限放大,這種強烈的dramatic,我無法抗拒此魅力(《春風》的念白應該是這些年自my little airport《阿姆斯特丹夜機》後我再次決定全文背誦),「搖滾版的葉文潔」、「瘦小版的郝蕾」,大概如此;可另一方面,過於專注在陳思江個人上,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專輯封面裡,那個西紅柿小將的造型,會讓我感到太over了而容易產生迴避的想法。陳思江聽起來應該是先有詞(詩)再有曲,然後發展成完整的樂隊化作品,她的詞可以再打磨,在口號和賦比興之間,陳思江的修辭、暗喻並不如她直給的時候來的自然,我喜歡「讓我僭越吧」這樣的句子,但「誰知道天上即將降落水草」還是顯得稚嫩。也許她可以試試參考阿蘭達蒂·洛伊的《微物之神》、蘭波的《地獄一季》,作家是如何處理迫在眉睫的憤怒與那些灼燒的精神之戰的。
總之,好的文學總是會免不了沾上很多血。或者是別人的,或者是自己的。和平年代的搖滾樂,也有另一種扎刀子的方式。我願意獻上我所有的讚美,像海朋森這樣不合時宜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