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張愛玲祖居「張佩綸宅」，位於江蘇省南京市白下路273號
中國小說《紅樓夢》這一部書，自從蔡元培做了一本《索隱》，說它是隱射清代康熙一朝政治狀態以後，繼起做這書的考證工作者，大不乏人。但在蔡氏的索隱以前，本來已有好幾種說法：一說是紅樓夢影射康熙朝許多京中名伶的，如《樗散軒叢談》，主張甚力；而《清朝野史大觀》，就轉錄此說。第二說謂影射清初滿洲相國「納蘭明珠」家私事的，並且說紅樓夢書中的「賈寶玉」，就是暗指明珠相國的兒子——詞人「納蘭成德」（字容若）。如浙江人陳康祺的《郎潛二筆》，和俞曲園的《小浮梅閒話》，都明說如此。第三說是謂諷刺清初滿人宰相「和珅」家私事的，《譚瀛室筆記》就這樣說法；而魯迅著《中國小說史略》，就引證了它。還有第四，第五，兩種說法：一說是此書完全影射《金瓶梅》小說中人物的，一說是指清世宗順治和董鄂妃的故事。總之，各說紛紜，聚訟不一，而始終沒有一個確論。
到了最後：胡適之出來，才力排眾議，主張紅樓夢一書，是著書人曹雪芹，在自己描寫他自己的生平閱歷，和經過的事實，他在書中懸擬的兩個主角——「甄寶玉」和「賈寶玉」，都是替他本人自己寫照。並且考證曹氏的家世，雪芹的祖父曹寅，號楝亭，曾任江寧織造府，並且在揚州四任鹽巡要職；他於康熙帝南巡江浙，曾接駕好幾次。因此曹雪芹在紅樓夢裡，也曾提及「迎接御駕」這一件盛事。雪芹之父名曹頫，雪芹本人名曹霑；他家三世住在南京，並且和揚州有關係，所以紅樓夢書中明言故事的地點是「金陵」，而且把女主角「林黛玉」的出生地點指明是「揚州」。
紅樓夢描寫故事中金陵賈氏兩大邸第「榮國府」「寧國府」，而且故事的集中所在是一座府後的「大觀園」。大觀園，當然也在南京，但究在南京何處呢？清初詩人袁枚（子才）的《隨園詩話》裡，曾說「康熙中，曹楝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按：此處是袁子才弄錯的，雪芹是曹楝亭之孫），撰紅樓夢一書，備紀風月繁華之盛！中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云云。那末大觀園，就是小倉山的袁氏隨園嗎？不，不是的，隨園是另一江寧織造「隋尚衣」的舊園；袁子才買到以後，改「隋」為「隨」。他故意把隋姓織造的園，硬說就是曹姓織造的園，想用「指鹿為馬」的方法，來裝點他自己的門面罷了。
大觀園既不是隨園，因此就有人把南京淮清橋東的舊江寧織造府址——事變前的商品陳列所，指為大觀園，因為裡面有座「棟亭」之故。並且更有人把商品陳列所前的一對石獅子，指定就是紅樓夢裡，焦大在寧國府前，大罵主人，指點「只有大門外一對石獅子是乾淨」，說就是這對「石獅子」了。但是不幸的這對石獅子，已經在事變前三年，被孔祥熙奉送給美國博物院去。不過大觀園決非在淮清橋東，也決不在舊織造府衙門裡面，這是斷然無疑的。
大觀園到底在那裡呢？我來告訴大家罷，南京中正街（今白下路起端）的前立法院，是這次事變炸毀的。它的地點，是中正街的「襄府巷」（並非相府巷，是明代的襄國公府）；在清代，這座古老建築物，是赫赫有名的「侯府」！侯府，是清初靖逆侯張勇的府邸，後來歷經章、劉等姓，到了清末光緒年間，被李鴻章的女壻張佩綸買了去；「甲午年」（清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中日遼東之役戰敗後，張佩綸就鬱郁不得志的住在裡面，他把侯「府」改為「安園」。
我們參考清代乾隆間周春松的《紅樓夢隨筆》，再證以朱竹坨的《曝書亭集》，王漁洋的《池北偶談》，和《江寧通志》等書，靖逆襄壯侯張勇，原籍是遼東人；他因在清初平定三藩（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有功，移家南來。張勇的長子恪定侯張雲翼，幼子寧國知府張雲翰；因此紅樓夢裡，有「寧國府」「榮國府」的名稱。他家南遷以後，就佔籍金陵，作為南京人；張雲翼曾任江蘇松江知府，他的兒子張宗仁，就是紅樓夢書中的「賈代善」——由舉人服官北京，承襲侯爵十多年，為人喜結交賓客，好輸助貧困，為當時人所稱道。張宗仁之妻高氏，是建昌太守高琦的女兒，擅文才，能吟詩，諸有《紅樓軒集》；在紅樓夢裡，她就是兒孫繞膝的「老祖宗史太君」了。
至於紅樓夢裡的「林如海」（史太君的女壻），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楝亭）；因為曹字的古體書法作「㯥日」，上面有兩個「木」字，所以用「雙木林」姓來影射。曹寅曾四次在揚州做鹽巡，因此書中的「林黛玉」，是出生在揚州的。
不過話雖如此，「侯府」到底就是「大觀園」否？得此一點史料，不難更事搜集，來考定它，我要期待於當世「考據家」的。
——選自《藕孔日記（外三種）》，顧蔗園撰，黃惲編，槐風書社，2019年11月
《藕孔日記（外三種）》記錄1937年南京淪陷前後一百天內金陵城郊之實情，及其後的淪陷區社會面貌，是一部極具史料價值的民國筆記，足可補現有史料之缺。文字精妙，掌故豐富。今首次整理出版，麻灰色布面精裝，限量發行，愛書之人豈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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