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簡直是一語成讖!
這是紀錄片《尋找手藝》在B站的一條彈幕。這部紀錄片的導演張景,曾經賣房拍出這部紀錄片,先後被13家電視臺拒絕播放。
最後,上傳到B站後出人意料地火了。
「坐等第二季,我知道你還有一套房」……
如這位大神所料。第一部欠的錢還沒還清,張景又借了50萬,歷時四個月,拍完了《尋找手藝2》,目前粗剪版本已經完成。張景要把它剪成一個紀錄片電影,還要進軍院線大銀幕!
《尋找手藝》
要了解《尋找手藝2》,不能繞過第一部《尋找手藝》。它是張景帶著一個三人小團隊拍出來的。
他們於2014年5月從北京出發,先在華北和中原尋訪手藝人,曲陽石雕、柳林桑皮紙、洛陽唐三彩等等,在東部較發達地區,傳統手藝不可避免地被流水線的機器作業替代,所以拍攝不理想。
從新疆開始,方才漸入佳境。
花氈
在天山南麓的一個名為哈拉其的小村,拍攝團隊找到製作手工藝刺繡花氈的艾提碧比。花氈主要做地毯,也可做窗簾、被罩等,是新疆人布置房間的傳統工藝品。很多家庭都有,工藝卻一點也不普通。
工序頗為繁瑣,簡單地講,要先將白色的氈子染色,按圖樣把氈子剪碎、拼貼,再往花氈上繡。繡線也是手工搓出來的羊毛線,編法很有講究。
矮矮胖胖的艾提碧比是一位隱居於哈拉其村的手工藝大師,從剪羊毛、洗羊毛、制氈、紡線、剪裁、染色、拼接、縫製,每一個環節都靠她的雙手完成。她說:「一個人繡一條花氈毯子大概花費四個月時間。」
英吉沙小刀
在中阿邊境的英吉沙縣,拍攝團隊尋訪到傳統刀具的作坊。英吉沙小刀是中國最精美的刀具之一,每一個環節都是手工製作。一般都是家庭作坊,各有擅長的樣式。麥麥提日木家最擅長的是一種叫鴿子頭的小彎刀,而製作難度最大的是摺疊刀,麥麥提日木和弟弟艾力便擁有製作摺疊刀的手藝。
首先將鐵片淬火和鍛打。兩個人輪流敲打,真的是千錘百鍊。之後要對刀片反覆打磨。
之後對組裝、鑲嵌相當重要。鑲嵌的貝殼看似簡單,但是工藝卻很複雜。要先把貝殼切割成小小的菱形,再焊進刀柄。然後打磨、拋光,每把刀要重複這些步驟四五次。而這只是整把刀的刀柄上,一粒近看才能發現的花紋。
一把看似簡單的小摺疊刀,全手工製作至少需要40道工序,期間還不包括無數次的調整。開刃,打磨的環節,因為小刀極為鋒利,所以很容易受傷。最後兄弟倆會用絨布反覆擦拭,小心地抹掉刀刃和刀柄上的指紋,讓小刀雪亮。兩兄弟忙碌了兩天,才做完了5把。
鍛銅佛像
在西藏達孜地區的白納村,拍攝團隊找到了製作銅佛像的土旦次仁。他才29歲,卻已是佛像的製造大師,名震藏區。他製作的佛像,最大的有五米高,神氣逼人,而整尊佛像,只有少部分是用機器打磨,其他基本都是手工完成。
首先,銅片要經過倒模、剪裁、高溫軟化。有了大致形狀後,工匠用小錘敲出細微處的形狀、花紋。
還不是最難的。下面這尊佛像,是用一整張銅片敲打而成。
土旦的創作憑藉深厚的佛學功底,每個花紋和細節都遵守嚴格的佛教意義。工匠本人的信仰和虔敬被注入到佛像中。
土旦次仁不缺錢,但也不富裕。但凡有些盈餘,就會自己花錢鍛造佛像,送給一些偏遠較窮的寺廟。拍攝時,他的徒弟們正在打造的一尊一米多高的蓮花生佛像,就是他捐給一個寺廟的,加上鍍金所需要的400多克黃金,佛像成本造價就要30多萬元。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幾乎每年都要這麼捐一次。
土旦次仁認為,自己生活的盈餘完全是因為佛的保佑,捐出去盈餘的錢是應該的。
手藝人做活的時候多了一份虔誠,做出的東西好像也更具生命力。
記錄的速度總也趕不上手藝消逝的速度,拍攝團隊貴州小黃村正好碰到兩位老婆婆最後一次造紙。
年齡大了,而且造的紙難以賣出,兩位老婆婆打算把剩下的原料全部用完,就不再做了。
而做完當天那十幾張後,這種造紙術或許會漸漸失傳。
同樣面臨失傳風險的還有牧羊老人胡大拜爾地的製作樂器的手藝。他擅長做一種名為巴拉曼的樂器,還會演奏熱瓦普、都塔爾、嗩吶。彈起都塔爾,伴著他蒼涼沉鬱的歌聲,儼然一位音樂大師。
當張景問老人的兒子會不會製作和演奏時,小夥笑著搖搖頭。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一臉茫然。這是很多傳統手藝後繼無人、瀕於失傳的真實寫照。
因為拍攝團隊逗留的時間短暫,更多的流程都沒記錄下來。比如原材料是樹木和竹子的,必須要等到特定季節才能製作。不同年齡做的活質量不同,同一個人不同年齡做的也有差異。所以,從手藝人手裡的活計能感受到季節和時代的變遷。
在拍攝團隊的尋訪過程中發現:有的手藝已經被機器大工業取代,有的已經成為只向遊客演示的景點,有的手藝已經徹底失傳。
做成成片後,因為畫質粗糙、不合「規範」,被13家電視臺先後拒絕。後來偶遇B站的工作人員,就上傳到B站。沒想到,一周播放量就破了7萬,遠超一般紀錄片。豆瓣評分高達8.9!
網友西門不吹牛的評價道:「這是一部非常真誠樸實的紀錄片,沒有擺拍,沒有特技,沒有酷炫,甚至滿是穿幫,就算這樣,這部最真誠、最真實的紀錄片,不可思議的打動了我!」道出了所有觀眾的心聲。
▲《尋找手藝》第一集:從北京到新疆。5集全片可以在B站和愛奇藝網站觀看。
《尋找手藝》記錄的手藝和手藝人已經足夠精彩,但是如果僅止於此,那麼這部紀錄片和一般紀錄片沒有太大差別。它好就好在特被有「人味兒」。在尋找手藝這條明線之下,這部紀錄片還有拍攝團隊的故事這一暗線。
導演張景曾在央視的《發現之旅》工作,身邊的同事有的拍出了知名的電影,有的拿了很多重要大獎,而自己默默無聞。外人看來,也是有兩套房、兩輛車的準成功人士,但他自己知道,虛度了很多年華。張景說:「從30歲到40歲這十年,我過得稀裡糊塗的,忽然醒過來,開始糾結一個問題,人活著到底要幹嘛?
四十歲那年,張景重重地撞上了中年危機,他也把這些感受也如實地放入《尋找手藝》:
他覺得自己也包括很多人,如同一隻松松垮垮的拖鞋。
每天承受著生活的壓力,還要接受與現實的摩擦;
唯有深夜入眠,才有片段屬於自己的幻想。
卻很少有人鼓起勇氣,把自己打碎、把生活推倒,重頭來過。
這道出了很多人的心聲,但大部分人停在原地自怨自艾。張景選擇推倒重來,砸鍋賣鐵拍片子——賣了在燕郊的房子得了80萬,從把兄弟和老丈人手裡又借了70萬。
想好了就開幹!張景花了半年多時間,天天翻各種期刊,以雜誌上的報導或者照片為線索,一共發現一萬多項傳統手藝。排除掉重複的,或時間太久遠,已經消失的,剩下一千多個。
然後開始對著地圖,選擇路線,最後確定了300多個尋訪地點。但對於到底能否找到,能找到多少,一點也沒底。
他沒有從同行裡找熟手,為了節省成本,他找的是對拍紀錄片一無所知的生手,人家像玩票一樣,臨時辭了工作加入。
一輛10年老破車,兩臺二手攝像機,兩支低端二手鏡頭,一臺二手錄音機。這個張景自稱為「草臺班子」的團隊上路了。儘管背負巨額債務,但因走上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張景感覺反而不像之前那樣焦慮,反而沒有壓力了。
不幸的是剛開拍不久就遇到重創,攝像師退出。只能趕鴨子上架,原本被找到當司機的何思庚充當攝像,這個IT男搖身一變成了攝像大哥。
張景就告訴他怎麼開機關機,哪些鍵不要碰,何思庚就開始拍了。
何思庚適應很快。進入新疆,看到漫天的風,他馬上蹦出一個想法,在車前安裝微型攝像機,張景問他為什麼,他淡定地說:「我要拍下新疆的風。」
▲B站彈幕,「厲害了我的風」。
張景原來在央視時就跑遍了中國很多地方,去外地拍攝時,有時甚至前面警車開道,還會好幾個當地管宣傳的官員跟著,當地的被拍攝對象見到這陣仗,已經手足無措了,官員就告訴,那你就掃掃地吧。「所以出現在電視裡的手藝人都傻乎乎的,這不是手藝人的問題,是拍攝者的問題。」
張景首先就要破除自己的媒體心態,而是以一種仰視的心態拍手藝人。
他們毫無一點架子,自然顯得超級接地氣。遇到被拍攝的手藝人不想被拍或者忙於活計不搭理,喻攀就會出馬。
他會直接苦苦哀求:
大哥,求求您了,讓我們拍您吧!
我們就是特別愛好這個,所以想拍一拍,求求您了,我們不打擾您,讓我們拍吧!
▲身兼外聯/錄音/燈光的喻攀正在工作。
「草臺班子」的「門外漢」用質樸真誠打動了手藝人,也打動了觀眾,「接地氣」、「不端著」、「不裝」,是觀眾們給他們的評價。
即使錄音話筒、攝像機、燈這些設備入畫——這在一般從業者眼中絕對是大忌,張景也把他們保留在畫面裡。這也讓很多觀眾感到新鮮,成了梗源。
因為背負著債務和壓力,拍攝團隊工作強度很大,每天都是5點起床,拍到晚上十一二點收工。很多地方道路不熟、語言不通,就是憑藉一股執拗和誠意來做完。
這個四人製作小團隊用126天時間,行程3萬多公裡,跨越23個省,拍了268小時的素材,最終花費26個月的剪輯時間,凝結成這部221分鐘的《尋找手藝》。
後期製作時,張景反覆修改了近60遍,錄音錄了16遍,一個字一個字地打磨。比如他會把「現在我們到了湖南」改為「現在到了湖南」,一字之差,但卻是為了讓觀眾覺得自己「到了湖南」,增強觀眾的代入感。所以很多觀眾說不明白為什麼,但卻說這個片子和別的紀錄片不一樣,代入感很強。
「草臺班子」歷盡波折、一路升級打怪,終於完成了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也替我們把心底的夢想實現。
3
如何留住手藝?
越偏遠的農村,越保留了古老的生存技巧,自給自足能力也越強。很多手藝人保存著都市人早已不具備的強大生存能力。人們常常認為偏遠地區愚昧無知,但實際上手藝人身上具備很多現代人已不具備的技能和知識,其中不少人是承繼著絕學的大師。
意識到這一點和張景的出身有關。他出生在湖南洞口縣的一個小鎮。「我小時候第一個偶像就是村裡的手藝人,他是扎出殯用的紙人紙馬的。我很崇拜他。」鄉村社會中,手藝人比一般老百姓的地位高,他們同樣地下田務農,同時又有一份技能,多了一份手藝的收入,所以手藝人內心有一份清高和驕傲。
▲很多手藝和傳統在這些老人去世後都瀕臨失傳。
拍完《尋找手藝》後,拍攝團隊事後復盤,發現留下了很多遺憾:一個是拍攝方式過於傳統,設備也太老舊;二是拍的是手藝本身,事後回想手藝人可能比手藝還要精彩。尋找過程以及和這些手藝人的交往也很難忘。遺憾的是這類畫面沒有拍下來。
正是這些遺憾,促使張景拍攝《尋找手藝2》。在第一部中手藝人的這條暗線,成為第二部的拍攝重點,張景想要拍出手藝人的那份驕傲。
▲《尋找手藝2》拍攝的重點是人。
張景最早認識何思庚時,何思庚是在中關村賣電腦的公司的技術支持,張景覺得他做事踏實、為人靠譜,就常給何思庚介紹客戶,一來二去,何思庚成為張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對於北京這種節奏極快的陌生人社會,這算是一種奇緣。15年張景說想要拍紀錄片,正好中關村電腦城已經很不景氣,何思庚就加入了。
《尋找手藝》拍完後,何思庚的生活也發生了改變——他成了職業攝像師。在一個商業影棚裡工作。喻攀沒有從事跟紀錄片或電影相關的工作,而是到香格裡拉的一家客棧裡打工。一晃就是四年。
2018年,《尋找手藝2》開拍,張景決定邀請何思庚和喻攀出山。就像古龍小說裡藏身於販夫走卒間的絕世高手,振臂一呼,兩人又回來了。仍然是零報酬。
因為是抓拍,現場很多事情,沒法預設和引導,手藝人說什麼,怎麼接,拍攝團隊怎麼配合,特別有講究,喻攀接話接得特別好。這次升級為副導演。
▲何思庚和喻攀的人生軌跡也因為這兩部紀錄片而發生了變化。
《尋找手藝》事實上成為各自迷茫的三名主創的救命稻草,他們人生被「尋找手藝」點亮。
▲拍攝團隊沿途遇到的小喇嘛。
張景把「尋找手藝」的前前後後做成了一本書,此行的另外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送《尋找手藝》這本書和給手藝人拍的照片。
艾提碧比看到了書裡的自己。而且8成以上的手藝人沒有記住張景他們 ,對拍攝團隊毫無印象。
回訪拍攝之前,張景設想這些手藝人可能要「一半以上的人都更衰敗」,但實際探訪了之後發現,很多手藝人的處境都變好了:山東做饅頭的饅頭西施,新買了一棟樓,80萬全款;陶藝家蓋了新的工作室……。手藝的價值被發現、被重視。
勞動者終於獲得了他們本該具有的尊嚴。
在第一部中忙於活計、沉默無言的手藝人們,在第二部中不再像是移動的機器,變得更加鮮活,他們終於成為主角。
這是樂器水鼓的傳人李臘補和他的妻子趙依退。87歲的李臘補是少有的既能演奏水鼓又會做水鼓的手藝人。兩夫婦是德昂族,一直居住在雲南芒市三臺山鄉出冬瓜村。
老年的手藝人臉上常有一種氣韻光華。年輕時未必是這樣慈祥的人,手藝的重複磨練出耐心,面容經過了歲月洗禮也發生了轉變。在第一部沒有展開的這兩位老人的故事,會在第二部展開講述。
這兩位老人遭遇的也是手藝人最普遍遇到的問題:如何傳承。千辛萬苦地尋找手藝,那麼找到手藝之後,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如何留住手藝,當代文明和機械化大勢洶洶,難以阻擋,這是擺在所有喜愛手藝、熱愛傳統的人面前的難題。
能否傳承,也許在於我們每個人。哪怕僅僅是一次購買,一次轉發。
圖片來源:《尋找手藝》拍攝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