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沈雪晨 鳳凰網讀書
在那夜 那失戀的滂沱裡驚聞詩人之死。楊牧今年80歲,近年來一直身體欠佳,他從上禮拜開始昏迷,昨晚在臺北國泰醫院去世,走時十分安詳。此刻的世界,疫情蔓延肆虐,人類面臨著百年來未有之考驗。
陳芳明曾評價說:「臺灣的詩人如果有機會進入諾貝爾文學獎,楊牧應該是其中的一個。」他的詩作被翻譯成多種語言,英、德、韓、日、土耳其文都有。在得知楊牧的死訊後,陳芳明聽著窗外早春的寒雨,感到生命從此更加寂寞。
在我眼中,楊牧是一位學者型的詩人,他的作品富有秩序感,充滿了哲思。同樣是抒情,他採取的方式更加克制;論及敘事,則不逞句讀間的強硬,而在整體結構中體現力量感。他提醒著我,在寫作中需將每一個方塊字都放在最恰當的位置,最終所指向的目標,是真理與美感。他因此成為我在文學上的精神導師。
楊牧楊牧的名字常常和余光中、白先勇、鄭愁予、瘂弦、陳映真這些人放在一起,他們都參與過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IWP)。到美國後,他們生活在氛圍良好的詩人群體中,開展過漫長的北美大陸旅行,完成過大部頭的英文著作,有些拿到了博士學位,回臺後便在大學任教。楊牧便是其中最具典型色彩的一位,當然,也可以說是最經典的一位。
他的寫作始於對詩歌的內在強烈動機。父親開了一家印刷廠,在當時地域偏僻的花蓮,用家裡的印刷機給兒子印製了第一本詩集,筆名葉珊。高中畢業後,楊牧跨過臺灣中央山脈,到東海外文系就讀,開始融入以藍星詩社為代表的青年詩人群體。
葉珊時期,他的詩歌創作是極富浪漫色彩和抒情性的,紓解著內心對愛的渴望,尋找著終極情感寄託。開篇這首《星是唯一的嚮導》寫於十八歲,在時空、情緒、思維的穿梭曲折中,所見唯一不變的是那顆星。面對即將到來的成年,有對戀情失落的迷惑,有對宇宙渺茫的不安,企圖在命運散亂的安排裡,找到一條可能的路徑,並緊緊依循。
而楊牧找到的這條路,就是詩歌。當他在文壇展露頭角,獲得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後,便加倍努力地在這條道路上求索。那句「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或可視為他在創作中的內心獨白。在一次聚會上,他向一位伯克利的教授遞出了自己的詩集,由此獲得了前往加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頗具傳奇和勵志色彩的是,這本詩集,便是他的父親在家庭印刷廠裡,親手為他排版印製的第一本書。
隨後他到華盛頓大學任教,開始寫作散文專集《疑神》,在特定的知識層次上檢驗宗教、神話、真理等問題,探索詩歌的智慧與美。楊牧有一種不作偽的生命情調,這體現在他對生命歷程中所見事物的思索和質疑中,「疑神」便是對神意存在的終極質疑。
但在寫完這本大部頭著作後,他似乎又相信神了。有一次在旅途中,楊牧經歷了長途駕駛,十分疲憊,在路邊停下來,在樹下休息。醒來後,目中所見,是一棵巍然龐大的樹,驚異於怎會有如此偉大的造物。在那樣的瞬間,心突然變得謙卑起來。
楊牧對神意的探索如此,對人世的質疑也從不間斷。那首著名的《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關懷的便是臺灣社會的現實。詩中所寫,一個外省籍青年在社會的夾縫中奮力求生,卻無法擺脫身份和階層的桎梏,陷於內心認同的迷亂與掙扎:「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這一時期的臺灣詩壇,正經歷風風火火的詩歌論爭,各派詩人面對警備總署嚴格的文化管制,希望藉文學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相較而言,楊牧詩作的即時政治色彩並不鮮明,更強烈流露出來的,是他的人文關懷。他所致力於去解決的問題,是在我們這個世界中,讓大家如何更好地、共同地活下去。時代變化著,那些迫在眉睫的政治事務逐漸被改良、忘卻了,但楊牧的人文關懷,卻成為了我們至今回味「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這句詩的原因。
他非常樂於為年輕人提供適當的幫助和提攜。陳芳明二十四歲時,在臺大歷史研究所就讀,看了楊牧的詩,一整夜無法入睡,隨後用一周時間寫了一篇兩萬餘字的文論,發表在《書評書目》上。楊牧看到了這篇文章,從美國給陳寫信,幫助他把以往的文章匯集成書出版,並邀請他前往華大從事研究。
陳芳明回憶道,作為一個歷史系學生,他以往在心頭的最大夢想,便是尋找事實。但歷史學者的工作,總是和枯燥的檔案文獻材料在一起,還不一定能真的找到事實。而文學提供了很大的想像空間,容許我們在虛空中放置一個感覺,將內心潛藏的喜怒哀樂行諸紙上。它要求我們在處理每一個用字時,都必須非常準確,在這一方面,「楊牧示範了我白話文應該要怎麼寫,示範了我一首詩應該怎樣展現。」
楊牧,《一首詩的完成》楊牧的詩歌創作論述收錄在他的文論集《一首詩的完成》中,這本書的原題是「給青年詩人的信」。在書中,除了梳理文學在不同階段的歷時性演變,還提供了許多處理形式與內容、修改與發表、交友與聯誼方面的建議,可見其用心。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有關「音樂性」的部分,楊牧的詩歷精雕細琢而成,在綿密的知識討論、典雅的遣詞用字之外,一併呈現出漢字獨有的節奏和韻律:
他們到處找我,從喀什米爾楊牧說,寫到這裡的時候,恰如收音機的電波到了最恰當的頻段,感到自己不得不將前面的一兩百行詩歌收尾,於是便以這段「來吧來吧」結束了全詩。
而當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正在圖書館裡,當即內心洶湧澎湃,收拾書包,跑去停車場,騎機車飛馳回家,用一把吉他,兩個和弦,在很短的時間裡,將這首《喇嘛轉世》譜好了曲。我並不知道這首歌是如何完成的,我只知道它內在強烈的節奏和律動驅使著我,選擇以搖滾樂的方式將它呈現出來。
隨後我與樂隊將它編曲、錄製、混縮完成。一首歌無法把所有詩中的內容都涵蓋進去,我私自做了一些刪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就寫信將歌曲小樣寄送給楊牧。他很快回信給我,並說:「年輕人,你們做得很不錯,這首詩在往後的使用中,歌詞的版權暫時不會收取任何費用,請好好表演,祝事業順利。」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在臺大歷史研究所就讀。
《喇嘛轉世》其實是楊牧一系列敘事詩作品中的一部。他從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就開始嘗試在做這樣一種創作,即在詩題中,有一個人,有一個動作——《妙玉坐禪》、《林衝夜奔》、《鄭玄寤夢》,都是這樣的形態,取材可以自《紅樓夢》、《水滸傳》,也可以自《後漢書》或藏傳佛教經典。這類詩很好地把握了事件敘述的流暢性,在架構上形成前後呼應,同時照顧到文字安排的節奏。敘事詩並非中文詩歌創作的傳統,中文詩往往更側重抒情,古典現代皆然,楊牧的這一類作品,經翻譯仍能保持住藝術強度,令他在國際範圍內產生更大的影響。
楊牧曾說,我雖然是一個詩人,但我也是一個大學教授。學者型詩人的特質在他的詩歌內涵和人生軌跡中都有所呈現。他對中國古典文學非常熟悉,而外文系畢業的背景,又使得他可以作更大視野內的比較探索。他從臺灣鄉下的一個普通家庭出生,憑藉內心對詩歌最赤誠的熱情走向世界,關心這片土地的福祉,但不限於腳下一隅,而關懷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態。他從學生變成教師,從兒子變成父親,在每個階段的人生體驗裡,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意義。他嘗試告訴後來創作者們,抒情和浪漫也要有一個秩序,而年輕時期最強烈的激情和衝動,也需要找到理性和美感的歸依。
至今,在臺大社會科學院的走廊裡,還豎立著他的詩——《學院之樹》,言辭懇切而充滿敬意地寫著:「在書頁裡擁抱,緊靠著文字並且/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
楊牧離開了我們,我不知道在未來、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分鐘,是否都有會人對他反覆提起引述。推開窗戶,春天已經到來。對我來說,他是我在年輕的飛奔裡,那陣迎面而來的風。
(許滸對本文亦有貢獻)
作者 | 沈雪晨,向日葵樂隊主唱
編輯 | _童_指杏花村
圖片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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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在年輕的飛奔裡,你是迎面而來的風 | 追憶楊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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