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我和恩師魏周河先生,在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熱烈地討論了一早晨,話題特別高雅:
非物質文化遺產!
但一落到實處,就稍微有點不太高雅,甚至還有些蛋疼。這個話題是:
走 騸!
魏老師說,他17歲就進到我們西上山教書,一教就是8年,其間最大的感受是:西上山在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要比他們秦王川落後許多。比如,秦王川打場,用拖拉機,或者騾馬大牲口,西上山居然用毛驢,或者牛;秦王川殺了豬以後,湯豬的方法很乾淨,很講究,西上山卻直接把豬放到開水鍋裡,連泥帶豬一起湯,很髒,很噁心。
另外,西上山裡的各種農具,也特別落後,甚至可以說是古老。別說他以前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
魏老師說完我們西上山的種種落後,開始說「但是」!
「但是」後面的內容,往往非常重要!
魏老師說:但是!在一件事情上,你們西上山絕對比我們秦王川厲害得多:
騸大牲口!
——秦王川騸大牲口,要找來好多人,把牲口綁住,放倒,幾個壯小夥子上去摁結實,騸匠才開始騸。騸就要騸半天,騸完又是縫合,又是上藥。騸一個牲口,前後就得一天。騸完還要特殊照顧好多天,手藝差一點的騸匠,一不小心就把牲口騸死了。
——但是!我親眼見過你們西上山騸牲口,不綁,也不固定,牲口在前面走,就騸匠一個人,跟在牲口溝子後頭,還沒看明白,牲口就騸了,一對礦泉水大的蛋就扔出來了。騸完扔完,傷口上撒一把土,完事!牲口尾巴一紮就跑了!前後也就十分鐘。太厲害了!你知道不,你們那裡把這叫個啥?你們把這叫個:
走 騸!
魏老師生怕我聽不懂,特意把「走騸」兩個字重重地說了好幾遍,又取了一個很高的站位,強調了好多次:
「走騸」屬於「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定要守護好!
人類對待牲口,就像有些統治者對待子民,特別自私:一切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從不考慮牲口的感受,無恥的利己主義!
所有的牲口,一律要騸掉,而且騸的方式,極度殘忍:拿刀子割,拿繩子勒,拿火鏟烙,拿鉗子夾。
不說這麼形象了,說得我下面隱隱作疼。
騸牲口我很熟悉。但具體到「走騸」,我還真沒怎麼關注過。
我們西上山養著好多牲口,我光知道誰是騸匠,也知道所有的牲口都被騸了,但從來沒參與過騸牲口的具體過程。可能也是因為騸匠的技術太高明,過程太簡單了吧。記得我們動不動還愛說一句話:
你膽子大得很,騸匠的門上撒歡兒哩!
想想也是,我們西上山的國情和秦王川不同,養著那麼多牲口,騸匠要是像秦王川一樣騸牲口,鄉親們一年到頭就不用幹別的,光騸牲口都騸不清楚。
魏老師說完,我就上百度搜,首先輸入「走騸 、非物質文化遺產」,確定「走騸」還沒有申遺。然後又上了一些獸醫網站,最後得出結論:目前別說全國,就是全世界,騸牲口的技術都差不多。除了一個英國人,在非洲用嘴巴騸了一隻羊外,再沒什麼新鮮的。但那是在極端條件下的特例,沒有推廣價值。
如此說來,我們西上山的「走騸」就顯得十分可貴。雖然有好幾篇獸醫論文裡,也提到「走騸」,據說古已有之,漢代的技術,證據是我國出土的漢磚上,有「拒龍閹割圖」,上面畫的正是「走騸」。但所有的論文都說,可惜這個技術已經失傳,因為對騸匠的技術要求太高,目前沒有人「走騸」。難道就像是翻譯裡的「同傳」?但他們沒想到,我們西上山其實大量使用「走騸」,而且鄉親們還根本不當回事。
想想也是,我們西上山,既然一直使用戰國時期的農具耕地,漢代的「走騸」都得算新技術,沒什麼稀奇。
「走騸」一下子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我又請魏老師詳細回憶了一下,他回憶的時候,我還運用自己粗淺的獸醫知識,追問了一些細節問題。他的講述大致如下:
——騸匠也是個山裡的農民,也許是藏民,戴一個藏民的氈帽,身上油鬆鬆地,拿著一個尕刀刀,特別像以前的老式刮臉刀片,小小的,拿手上。他在你們那裡到處騸,騸完寬溝騸直溝,騸完八峰騸八嶺。
——那次騸的是一匹馬。馬是特別聰明的動物,特別了不起,馬通人性!古人說:馬有狀元之才!現在的說法,馬和人有「通感」。不,是「共情」能力!
——騸之前,那騸匠就跟上主人餵馬,這樣馬就熟悉他了。餵完馬,主人就在前面,慢慢牽著馬走,騸匠就在馬溝子後頭跟著,在馬身上摸著,誇著:這兒馬子俊吶!長大跑馬會上拿頭名哩!
——他又一個勁的在馬屁股上拍,馬就特別舒服,腳步走得越來越慢,表情也越來越放鬆,拍馬屁拍馬屁,可能就從這裡來的。
我突然想到,當有人在你耳邊說奉承話,拍馬屁的時候,一定要警惕,他有可能是騸匠,說奉承話、拍馬屁的目的,極有可能是要騸你,而且還有可能是「走騸」!
——突然一下,馬跳起來了,那騸匠手在裡面操作著哩,我都沒看清楚,一個東西就扔出來了,像礦泉水瓶子,兩個,連在一起。一幫娃娃們就開始搶那東西,大人們也在搶,好東西,拿回家要吃哩!
——然後,就撒了一把土,完事。主人家給了那騸匠半袋子豆子。前後也就是個十來分鐘,反正沒有二十分鐘。這就是「走騸」!「非物質文化遺產」啊!
——好了,我先不跟你暄了,我要下樓,給挑擔的娃買扣肉。
魏老師講完,我就開始復盤「走騸」,把他講述的全部過程,用搞科研的態度,整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發現不少疑點。
我問:騸匠在馬的後面跟,陰囊在晃啊晃,怎麼能保證準確割開?
師答:不是跟馬走的時候割,馬跳起來的時候才割。馬跳起來以後,腿就叉得很開,空間就大得很了,就非常好操作。
我問:跟的時候不割,馬就不疼,為什麼要跳起來?
師答:雖然沒有割,但在馬的蛋上拍了一把,馬疼得就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想想,在你的蛋上拍一把,你疼不疼?
假如生活拍了你的蛋,
不要喊疼,
更不要劈腿,
蛋疼的日子裡,要把腿夾緊!
相信吧,你只要一劈腿
緊接著就有人走騸你!
我問:好!那就是說馬跳起來,騸匠才開始操作,先把陰囊割開,再把蛋扯下來扔掉,而且還是兩個。有這麼麻利嗎?
師答:那兩個蛋是連著的,一把就扯掉了,不用一個一個扯。
我問:好!那不是還要撒一把土嗎?且不說土到底乾淨不乾淨,騸匠連割帶扯,肯定是兩個手操作,那麼短的時間,土又從哪裡來?
師答:土哪裡來的我再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從兜兜裡掏出來的,也可能是隨身背著個包。
我還想問:就算騸匠右手捏著刀,割陰囊;左手捏著一把土,同時能扯蛋;而且馬跳起來後腿叉得很開,空間特別大,大得像大海,或者像天空,但就在馬跳起來的一瞬間,騸匠要完成一割、一扯、一扔,最後再撒上一把土,一共四個動作,這是根本不可能的。馬又不是喬丹,彈跳能有多高?滯空時間能有多長?
但我不敢再問了,再問老師肯定就急眼了,就要像當年一樣罵人了:
這球娃!死是個鑽牛角尖!
我只好一個人默默推測,眼前就跟放動畫片一樣,反覆出現一個兒馬,吊著大大的蛋,還有一個戴著氈帽的騸匠,右手一把刀,左手一把土,一遍一遍手往馬的蛋下面鑽:
那匹馬慢慢跳起來了,跳得很高,然後慢慢慢慢往下落,慢鏡頭,騸匠卻是快動作,右手割蛋皮,左手扯蛋,扔掉一對蛋,兩個礦泉水瓶子一樣,左手掌裡捏著一把黃土,熟練地撒在傷口上,四個動作,雖然手忙腳亂,但也一氣呵成。
不可能!要是遇到跳不高的馬,騸匠怎麼辦?
眼前只好又出現另外一幅動畫:馬蛋被猛地拍打了一下,馬跳了起來,而且不止一次地跳起來,騸匠也不止一次地把手伸到蛋下面,第一次割包皮,第二次扯蛋,第三次撒土
這哪裡是走騸,這是表演馬戲,甚至是耍雜技,而且還很兇險,要是一個不注意,一蹄子踢到騸匠的身上,還不知道是誰走騸誰?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雖然我的老師這麼說了,但我不能到此為止,必須探究下去。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我開始在微信上廣泛地問我的鄉親、長輩。問的結果令我絕望!
一個大叔說,沒見過「走騸」,但見過「火騸」。
另外幾個,「走騸」「火騸」都沒見過,都只是聽老漢們說過「走騸」,而且提供的細節還沒魏老師多。他們能提供給我的,只不過是幾個象聲詞:
「噌」的一哈!
「嚓」的一哈!
「呲」的一哈!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人,而且非常肯定,他就是我的Mr. Right:
徐 永 才!
徐永才是我的中學同桌,高中畢業後在老家放羊放牛,目前養著幾百頭牛、幾百頭羊,還種著幾百畝地。
我趕緊給老徐發了一條微信語音,過了兩三個小時,他才回了幾條語音過來。聲音懶洋洋的:
:我剛從山上下來,剛把牛們羊們,看給了一哈。
:你吃上沒事幹,問「走騸」著幹啥哩?
:走騸是肯定要走騸哩!我就是個好走騸匠。我一年要騸上百隻羊,上百頭牛。羊不用走騸,壓倒就騸掉了。牛肯定要走騸,山裡沒幾個人,誰還抓牛綁牛哩,破煩死了。都是我婆娘前頭牽上,我跟在溝子後頭,三下兩下就拾掇掉了。嗯,也就是你說的啥:「走騸」!
:你想「走騸」嗎?你來,叫你婆娘前頭把你牽上,我把你「走騸」掉!不要錢,哈哈哈哈!
:這幾年騾馬大牲口們少了,一年騸不上幾個了,騾馬騸一個收100,牛是我個人的,順手就騸了,跟誰收錢起哩?
我如獲至寶,趕緊電話打過去,徐永才嘻嘻哈哈,連描述帶答疑,描述得一清二楚,我茅塞頓開。
我不由得感慨:專業的事,一定要問專業的人!走騸的問題,要問放牛的人,不能問政治老師。
老徐說:
——一個人前面把馬牽上,馬的尾巴用一根繩子綁住,捲起來,掛在鞍子上,馬的泡子就露出來了,甩過來甩過去的,看得清清楚楚。騸匠在溝子後頭跟上,一邊走,一邊在馬的溝子上拍,拍馬屁拍馬屁,馬特別喜歡拍馬屁,拍著拍著,突然下手:「啪」的一哈!!一把就把馬的泡子攥住,下手一定要快!
——不是等馬跳起來再操作嗎?
——馬不跳!一把攥牢,馬就老實了,絕對不跳,更不會踢人,乖乖的。要攥得硬硬的,手還要再往下捋一下,把泡蛋子捋到最下邊,擠住,看得清清楚楚,皮就薄薄的、亮亮的,跟一張玻璃紙一樣,青筋暴起,這時就拿刀子輕輕一划,「唰」一下就整個開了。刀子還要下深些,光割破個皮還不行,把兩根筋得帶上些,一個白的,一個紅的,扯起來容易斷。
——騸完撒不撒土?
——啥都不能撒!割開扯斷,扔掉以後,還不能放手,要用大拇指,把紅的那根筋使勁捏一陣,就像是醫院裡抽完血,要用棉花疙瘩壓一陣一樣。
——紅的那個筋,一定要用大拇指蛋蛋子壓一陣。
這個動作看來特別重要,老徐說了好多遍!
——用大拇指蛋蛋子,一定要把那根紅筋捏一陣,那是血筋。白的那一根不用管。
——不撒土行嗎?
——千萬不能撒土,土裡有細菌,感染哩。大拇指蛋蛋壓一陣,鬆開,就能看到幾滴血,「tia 、tia、 tia」的滴下來,滴上幾下,就好了。前後超不過十分鐘。
——消炎粉也不撒?頭疼粉總要撒點吧?
——啥都不能撒,撒任何東西,就會瘀血,淤血就感染哩。
Oh! My God!
老徐你太偉大了!
我一下子放鬆了,突然感覺襠裡空空:真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