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

2021-02-17 閒書過眼

作者:張中行

選自:《負暄三話》

日前由李慧陪伴,登浮光掠影樓,進謁啟功先生,要他的手寫影印尚未印成的《啟功絮語》複印本。何以如此急急?是因為近一兩年,我舊習不改,仍寫些事過或事微而未能忘情的,積稿漸多,想走熟路,集為《負暄三話》。前兩本的編排舊例,都是反三才之道,人為先;人不只一位,也要排個次序,我未能免勢利眼之俗,也為了廣告效應,列隊,排頭,要是個大塊頭的。於是第一本拉來章太炎,第二本拉來辜鴻銘,說來也巧,不只都有大名,而且為人都有些怪,或說不同於常的特點。現在該第三本了,既然同樣收健在的,那就得來全不費工夫,最好是啟功先生,因為他也是既有大名,又有不同於常的特點。

且說有如扛物,大塊頭的必多費力,我畏難,從設想湊這本再而三的書之日起,就決定最後寫這篇標題為《啟功》的。現在,看看草目,六十餘名都已排列整齊,只欠排頭未到,畏,也只好壯壯膽,拿筆。拿筆之前,聽說繼《啟功韻語》之後,又將有「絮語」問世,夫絮,細碎而剪不斷、理還亂之謂也,姑且承認啟功先生謙稱自己的韻語為打油,推想這絮語的油必是純芝麻,出於我們家鄉的古法小磨的,所以我必須先鼻嗅口嘗,然後著筆。以上這些意思,也當面上報啟功先生。他客氣幾句,我聽而不聞,於是就拿到《啟功絮語》的複印本。回來看了,自然又會得到幾次人生難得的開口笑。其時正臨近癸酉年中秋,我忙裡偷閒,往家鄉望了「月是故鄉明」之月,吃了尚未新潮的月餅,由絮語引發的歡笑漸淡,難得再拖,只好動真格的,拿筆。

拖,至少一部分是來於畏,畏什麼?正如我多次面對啟功先生時所說:「您這塊大石頭太重,我苦於扛不動。」重,化概括為具體,是:所能,恕我連述說也要請莊子來幫忙,是「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為人,是「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既已向古人求援,乾脆再抄一處,包括所能和為人,是《後漢書·黃憲傳》所說:「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說到澄之不清,淆之不濁,想大動幹戈之前,先來個由芥子見須彌的小注。比如你闖入他的小乘道場(曾住西直門內小乘巷),恭而敬之地同他談論,或向他請教,詩文之事,他會一扯就扯到「我腿何如驢腿」,此即所謂澄之不清。又比如70年代早期,他的尊夫人章佳氏往生淨土,於是一如浮世所常見,無事生事,有事就更多好事者,手持紅絲,心懷勝造七級浮屠之熱誠,入門三言兩語,就抽出紅絲往腳脖子上系,他卻一貫縮腿敬謝,好事者遺憾,甚且不解,而去,可是喜歡道聽途說的人不就此罷休,於是喜結良緣的善意謠傳還是不脛而走,對此,他有絕招,是我所親見,撤去雙人床,換為單人床,於今幾二十年,不變,此即所謂淆之不濁。總之,這之後就只得來個雜以慨嘆的總評:不可量也。

可是好事者走了,還有多事者,會反唇相譏:「你不是也量過嗎?那就不是不可量了。」我想,這是指我寫過這樣幾篇文章:《論書絕句》管窺,《啟功韻語》讀後,《說八股》補微,兩序的因緣,書人書事。也許還有別的,一時想不起來,也就不去查了。現在是要聲辯,雖然所寫不只一篇,對於啟功先生的所能和為人,還無礙於我的評論,「不可量也」。理由不只一項。其一,我的所談都是皮毛,自然不能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其二,有所見,或更進一步,有所評,都是瞎子摸象之類,對的可能性並不大。

其三,限於所能中的見於書本的(如文物鑑定就不,或說難於,見於書本),如主要講鑑古的《啟功叢稿》,我就不敢碰,因為過於專,過於精,我是除讚嘆以外,不能置一辭。其四,關於為人,我見到麵團團兼嘻笑,聽到「我腿何如驢腿」,所有這些,是整體的千百分之一呢,還是連之一也不是呢,是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說不清,還敢寫,亦有說乎?曰有,是依據事理,了解自己尚且不易,況他人乎?可是自司馬子長以下,還是有不少人,或自發,或領史館之俸,為許多人,包括列女和僧道,寫傳記。太史公寫項羽,寫張良,沒見過,專就這一點說,我寫啟功先生就有了優越性,是不只見過,而且來往四十年有餘。就說只是皮毛吧,想來皮是真皮,毛也不假,寫出來,給想看名人的人看看,也不無意義吧?所以還是放開筆,任其所之,寫。

由有辮子可揪的地方寫起,那是著作,白紙黑字,市上可見,一點不含糊。只能計立或臥於我的書架子上的,有以下這些(以出版時間先後為序):

詩文聲律論稿——1977年中華書局

古代字體論稿——1979年文物出版社

啟功叢稿——1981年中華書局

啟功書法作品選——1985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啟功書法選——1986年人民美術出版社

書法概論(主編)——1986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啟功韻語——1989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論書絕句——1990年三聯書店

漢語現象論叢——1991年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說八股——1992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啟功書畫留影冊——1992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啟功論書札記——1992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啟功絮語——即將出版

一大串都是書「名」,夫名者,實之賓也,而想到實,那就「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不敢翻檢看,只說還有的一點點印象。《啟功叢稿》裡有一篇《董其昌書畫代筆人考》,長萬言以上,發舊隱如數家珍,不知別人怎麼樣,我看了,不是想進一步研究,以求略知古書畫的門徑,而是不想再沾邊,因為太深,太難,只能安於不知為不知。這樣說,我是被他的學識嚇倒了。學識來於頭腦。來於手的就更厲害,書,一筆一畫;畫,一枝一葉,與今人比,不便說,無妨與古人比,至少我覺得,說書超過成鐵翁劉的翁,畫超過揚州八怪的有些怪(尤其山水),總不為過。以上這些只是有辮子可揪的。還有無小辮也就難於揪住的,只說兩項。

一項是,據我所知,他肚子裡還有大批存貨,因為受「能者多勞」之累,即使想掏也掏不出來。證據多得很,只舉一種,是一次閒談,不知怎麼扯到《蘭亭序》帖,他說:「問題很複雜,至少要二十萬字以上才能說明白。」他忙,常常被逼得東躲西藏,也就只好不寫。另一項是書畫佳作,多到數不清,都「散而之四方」,也就實有而若無。只就我個人說,生性懶散,又不過於愛管閒事,可是數十年來,揩他手之油,大至牌匾,小至書籤,中間有畫卷、條幅、對聯、題跋,等等,少數為自己,多數為親友,總在百件以上吧,他「四海之內皆兄弟」,所作數量之大,就雖可想而實難知了。上面說肚子裡的存貨,用「大批」形容,其實還應該加上「多種」,比如直到不久前看了他的《說八股》,才知道他還作過八股文,會作八股文。他生於1912年壬子,其時已是變帝制為共和,就說是姓愛新覺羅吧,也太稀奇了。

如果有什麼光的探測器,對準他的肚皮(從舊而俗之習,不說心,更不說大腦),咔嚓一響,我想一定會有許多新發現。暫時還未照,也就只好等照見後再說。這裡只說一些已經能夠看到的。其中一種是一般人不很清楚甚至並未注意的,是書畫等的鑑定。這方面,成為名家,也許比善書善畫更難,至少是同樣不容易,因為不只要有機會,見得多,還要有能探入分辨的慧心和慧眼。啟功先生得天獨厚,外有機會,公藏私藏,幾乎所有名跡他都見過,又內有慧心慧眼,還要加上他能書能畫,深知其中甘苦,所以成為這方面的有數的一流專家。他忙,也因為這方面的多能,比如前些年,由上方布置,他同另兩三位專家,週遊一國,看各大博物館的收藏,看後要點頭或搖頭,回來,我慶幸他大飽眼福,他說也相當累。

私就更多,他走出浮光掠影樓,常有人拿出一件甚且抱出一捆,請他看,不下樓,也會有不少人叩門而入,也是一件或幾件,請他看,希望看到他點頭。有的還希望他在上面寫幾句,以期變略有姿色為容華絕代。他寬厚,總會寫幾句。但有分寸:精品,他掏心窩子說;常品,說兩句不疼不癢的;贗品,敬書「啟功拜觀」云云,蓋曾拜曾觀,並非假話也。說到這裡,我應該感謝他對我的網開一面,因為,比如請他看尚未買的文徵明書《長恨歌》冊,已買(知未必真,因價特廉而收)的祝枝山臨《景龍觀鍾銘》卷,他都未說「拜觀」,而說「假的」。到此,想說兩句似題外而非題外的話,像這樣的《廣陵散》,不想法使之下傳,而讓這現代化的嵇叔夜今天東家去開會,明天西家去剪彩,以湊電視之熱鬧,總是太失策了吧?

說過一般人未注意的,要接著說一般人(包括不少海外的)都注意的,書法。這裡要插說一項一般人也不很清楚的,是啟功先生的浮世之名,本來是畫家,近些年為能者多勞的形勢所迫,畫過於費時間,書可以急就章,才多書少畫(或說幾乎不畫),在人的印象中就成為單純的書法家,並上升為書法家協會主席。眾志成城,又因為他本人執筆,多談書而少談畫,吾從眾,也就撇開畫而專談書法。可是這就碰到大難題,而且不只一個。只說兩個。其一,出於他筆下的字,大到榜書,小到蠅頭小楷,又無論是行還是草,都好,或說美,可是如果有人有追求所以然之癖,問怎麼個好法,為什麼這種形態就好,我說句狂妄的話,恐怕連啟功先生自己也答不上來。我想,這就有如看意中的佳人,因覺得美而動情,心理活動實有,卻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勉強言,如我有時說的,「看這『有』字,簡直就是《聖教序》」,「外圓潤流利而內鋼筋鐵骨,是書法造詣的最上乘」,都是說了等於不說。總之,無能為力,也就只好改說第二個難,不離文字的。這是指他的論書著作,主要是《論書絕句》和《論書札記》。有書問世,白紙黑字,如絕句,且有自注,何以還說難?是因為書道,上面說過的,微妙之處,可意會不可言傳,啟功先生老婆心切,欲以言傳,也無法避精避深,於是讀者,以我為例,看,字都認識,至於其中奧義,就有如參「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的「無」,蒲團坐碎,離悟還是十萬八千裡。單說《論書絕句》,一百首,由西京的石刻木簡說到自己的學書經歷,如生物之渾然一體,牽一髮必動全身,沒有寢饋於書苑若干年的苦功,想得個總體的了解,也太難了。只好躲開這整體,由《論書札記》裡抄兩則看看。

行書宜當楷書寫,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楷書宜當行書寫,其點劃顧盼始不呆板。

人以佳紙囑餘書,無一愜意者。有所珍惜,且有心求好耳。拙筆如斯,想高手或不例外。眼前無精粗紙,手下無乖合字,胸中無得失念,難矣哉。

我們看了,都會感到這是金針度人,可是參,何時能參透呢?啟功先生以書法名世,或說驚世,而單單在這方面他最難了解,正所謂不可量也。

還有個不可量是他所謂「韻語」,想了解他的為人,更不可不看。不知道由於人性還是由於習慣,或人性兼習慣,詩詞所寫多是人的內心深處。於是居常隱的就會成為顯,即使是影影綽綽的。又於是寫《〈啟功韻語〉讀後》,我就特別有興趣。這裡又談他的韻語,雖然新加上他的絮語,想了想,我還是沒有什麼新意見。但抄舊的,就說是自己的,也會引來偷懶之譏,所以還是來個新瓶子裝舊酒。可說的不少。先說板著面孔的,是:一、他大寫其俳諧體,所得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為自己畫了最逼真的像;另一方面是可以穩拿「前無古人」這頂桂冠。還有二,是以口語甚至俗語入有格律的詩詞,可以為胡博士的《白話文學史》增添一宗寶貴的財富,可惜這位博士30年前見了上帝,不及見之了。接著說畫像,也會遇見難題,是一些熟人所習見,麵團團,嘻嘻哈哈,不玩笑不說話,於是表現為韻語的徘諧嗎?我在拙作「讀後」裡就曾推想,恐怕背後或深處還有東西,那是莊子的「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怎見得?有詩(廣義,即韻語)為證:

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都完蛋。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塗流水帳,電子機,難得從頭算。竟自有,若干卷。  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於一半。試問其餘哪裡去?脖子被人切斷。還使勁,齗齗爭辯。簷下飛蚊生自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誰參透,這公案。(《啟功韻語》卷二《賀新郎》詠史)

這是看透一切,或用佛家的話說,萬法皆空。空,也就兼能破我執,也有詩為證: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同上書卷三《自撰墓志銘》)

像這樣字面輕鬆而內容沉重的,「韻語」裡隨處可見。礙難多抄,又捨不得,只好換個地方,再來一首:

老妻昔日與我戲言身後況。自稱她死一定有人為我找對象。我笑老朽如斯那(哪)會有人傻且瘋,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賭下輸贏帳。我說將來萬一你輸賭債怎生還,她說自信必贏且不需償人世金錢塵土樣。何期辯論未了她先行,似乎一手壓在永難揭開的寶盒上。從茲疏親近友紛紛來,介紹天仙地鬼齊家治國舉世無雙女巧匠。何詞可答熱情洋溢良媒言,但說感情物質金錢生理一無基礎只剩鬚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礎半毫無,答以有基無礎棟折梁摧樓閣千層夷為平地空而曠。勸言且理庖廚職同傭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絲只堪絆腳不堪扶頭我公是否能保障。

更有好事風聞吾家鬥室似添人,排闥直衝但見雙床已成單榻無帷幛。天長日久熱氣漸冷聲漸稀,十有餘年耳根清淨終無恙。昨朝小疾診療忽然見問題,血管堵塞行將影響全心臟。立呼擔架速交醫院搶救細檢查,八人共抬前無響尺上無罩片過路穿街晾盤兒槓。診療多方臂上懸瓶鼻中塞管胸前牽線日夜監測心電圖,其苦不在側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遺臭雖然不盈萬年亦足滿一炕。忽然眉開眼笑竟使醫護人員盡吃驚,以為鬼門關前閻羅特赦將我放。宋人詩云時人不識餘心樂,卻非傍柳隨花偷學少年情跌宕。床邊諸人疑團莫釋誤謂神經錯亂問因由,鄭重宣稱前賭今贏足使老妻親筆勾銷當年自詡鐵固山堅的軍令狀。(《啟功絮語·賭贏歌》)

歌洋洋六百言,也通篇抄,是有所為,為「奇文共欣賞」。欣賞什麼?說我自己的,浮面是笑,再思就如入寶山,發現世間稀有的。其實也不難說,是如他的多種所能,一般人辦不到。不只一般人,連禪宗典籍「道婆燒庵」公案裡那位庵主也辦不到,因為二八女子抱定,他說「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是還在掙扎,「斷百思想」;啟功先生則「十有餘年耳根清淨」,可謂已經是悟之後的境界。這境界,我有時想,與他的書法相比,也許應該評價更高吧?這更高,是隱藏在他的俳諧之後的,所以面對他,或面對他的有些著作,只看見嘻嘻哈哈,就只是淺嘗,甚至說會上當。俳諧後也常常是更多的嚴肅。這嚴肅,有時也會挑簾出場,如下面的兩首就是這樣:

金臺閒客漫扶藜,歲歲鶯花費品題。故苑人稀紅寂寞,平蕪春晚綠悽迷。觚稜委地鴉空噪,華表幹雲鶴不棲。最愛李公橋畔路,黃塵未到鳳城西。(《啟功韻語》卷一《金臺》)

苔枝依舊翠禽無,重見華光落墨圖。寄語詞仙姜白石,春來風雪滿西湖。(《啟功書法作品選》第119頁題自畫梅花)

像這樣的詩,正如我過去所曾說,是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讓古人了。

韓文公有句雲,「餘事作詩人」,所以介紹啟功先生,更要著重談大節。大節為何?開門或下樓,待人諸事是也。這就更多,只想談一些見聞。其一是對陳援庵(名垣,史學家,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別署勵耘書屋)先生,或口說,或筆寫,他總是充滿敬佩和感激之情,說他的「小」有成就,都是這位老先生之賜。這當然不是無中生有,但實事求是,我覺得,推想許多人也會這樣想,說「都是」,就未免言過其實。可是多年以來,直到他的聲名更多為世人所知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說,也總是這樣想。是不實事求是嗎?非也。是他的「德」使他銘記一飯之恩,把自己的所長都忘了。這種感情還有大發展,是近些年來,他的書畫之價更飛漲,賣了不少錢,總有幾十萬美元吧,他不要,設立獎學金,名「啟功獎學金」,合情合理,可是他堅持要稱為「勵耘獎學金」。這獎學金,陳援庵先生健在的時候無從知道,如果泉下有知,微笑之後,也當泣下沾襟吧?

其二,由樓名的「浮光掠影」說起,這也是謙遜,推測本意與「雲煙過眼」不會差多少。雲煙過眼,是見得多,也可以兼指多所有。與項子京之流相比,啟功先生自然是小戶,但因為眼力高,時間長,碰巧(據我所知,他不貪,也就不追)流入先則道場後則紅樓的,精品或至精品也不少。其中一些我見過,只說一兩件印象最深的,一大條幅查士標的山水,題字佔面積的一半以上,雍正御題「玉音」賞田文鏡的青花端硯,都是罕見的珍品。他看這些像是都無所謂,隨手來,隨手去,最後索性「掃地出門」,都捐獻給可以算做他的故土的遼寧博物館。我的見聞中有不少迷古董的,像他這樣視珍奇為身外物的,說絕無也許太過,總是稀有吧。

其三,想到秀才書驢券,字已滿若干頁,總當說點更切身的,以便終篇。這是想以我同他的多年交往為紙筆,為他畫個小像。我有幸,與曹家琪君在同一學校當孩子王,曹君原是啟功先生的學生,不久就上升為可以相互笑罵的朋友,他爽快熱情,與我合得來,本諸除室中人以外都可以與朋友共之義,他帶著我去拜識啟功先生。其時啟功先生住鼓樓西前馬廠,所以其後我的歪詩曾有句云:「馬廠齋頭拜六如(唐寅,亦兼精書畫),聲聞勝讀十年書。」這後一句寫的是實情,因為見一次面,他的博雅、精深和風趣就使我大吃一驚。不久他遷到鼓樓東黑芝麻胡同,我住鼓樓西,一街之隔,見面的機會更多。總是晚上在他的蘭堂,路南小四合院的南房。靠東兩明是工作室,有大的書畫案;西一暗是臥室,閒坐閒談多是在這一間。他的未嫁的姑母還健在,住西房,他的夫人不參與閒談之會,或在外間,或往西房。夫人身量不高,(與我們)沉默寡言,樸實溫順,女性應有的美都集在性格或「德」字上,不育,所以啟功先生在《自撰墓志銘》中說「並無後」也。

還是談晚間之會,我只是間或到,必到的有曹君家琪,因面長,啟功先生呼之為驢,有馬先生煥然,啟功先生小學同學,也是寡言,可是屁股沉,入室即上床,坐靠內一角,不到近三更不走,有熊君堯,寄生蟲學家。所以啟功先生有一次說:「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獸類,有驢,有馬,有熊,有獐(明指其內弟章五);您可不在內。」這顯然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筆法,我一笑,說在內也好。現在回頭理這些舊帳幹什麼呢?是因為不很久之後,大局變為,也要求,「車同軌,書同文字」,先是我成為自顧不暇,接著啟功先生成為「派曾右」,其後又遷到西城他內弟的住處小乘巷,遠了,想到北城獸類歡聚之事,不禁有「勝地不常,盛筵難再」之戚。

且說那時期我正編一種內容為佛學的月刊,啟功先生曾以著文的實際行動支持,署名「長慶」,想是因為唐朝元白二人詩文結集都用這個名字。其時他不似現在之忙,正是揩油的好機會,記得曾送去真高麗紙一張,一分為二,畫兩個橫幅,一仿米元暉,一仿曹雲西,受天之祜,經過文化大革命,今尚存於篋中。說到揩油,這大概是揩油之始。其後,60年代到70年代,他在小乘巷,送走了夫人,美尼耳病常發作,80年代遷往西北郊師範大學小紅樓,更遠了,可是我還是緊追不捨。為什麼?主要是為揩油,連帶的是還沒有忘「聲聞勝讀十年書」。感謝他有寬厚待人的盛德,總是有求必應,如果所寫之件不面交,有時還附個小札,說「如不合用,再寫」。近幾年來,揩油的範圍還不斷擴張,說個最大的,是求寫序文。他仍是有求必應,送去書稿,有時間看,寫;沒時間看,也寫。

寬厚的表現還有「意表之外」的,太多,只說兩件,算做舉例。一件是我的拙作《負暄瑣話》印成之後,託人送去,正心中忐忑待棒喝,卻接到誇獎的信,其中並有妙語「摸老虎屁股如摸嬰兒肌膚」,「解剖獅子如解剖蝨子」云云。如果沒有這老虎和獅子,我也許就沒有勇氣寫續話和三話了吧?另一件是一次登上浮光掠影樓,見室內掛一王鐸草書條幅,稀有之精,一面看一面讚嘆。他說是日本影印臺灣故宮的。說著,取來竹竿,挑下,卷,說:「您拿走。」我推辭不得,只好接受,謝。——應該更重謝的是他不得不答應,入我這本拙作,站在67名之前,當排頭。如此恩重如山,而我曾無一芹之獻,如何解釋?是他什麼都有,而我是連一芹也沒有。勉強搜羅,也只是祝他得老天爺另眼看待,心臟不健,健了;血壓不低,低了,越活越結實。然後我就可以多受教益,多得幾次開口笑,還有一多,更不可忘,是繼續揩油。

相關焦點

  • 緬懷延伸●啟功的愛情 [附視頻:紀錄片-啟功]
    當時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啟功來到胡同口,看見對面林蔭小道上,一位女子撐著把花傘,邁著蓮花碎步,正嫋嫋娜娜地向他這邊走來。啟功的心頓時像被一隻溫柔的手摩挲了一下,不由輕輕地吟起了戴望舒的《雨巷》,這位女子不就是《雨巷》中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嗎? 姑娘來到跟前,啟功輕輕地問:「你是章寶琛?」她抬頭看了啟功一眼,羞澀地點點頭,柔聲問:「你是誰?」「我是啟功,你比我想像中要可愛得多、漂亮得多。」
  • 啟功軼事
    後啟功曰:吾一生,舍此無不清不白事。1396【報君以德】啟功兩次失業,皆張懷所致。張隕後,啟功為作輓聯曰:玉我於成出先生預料外,報君以德在後死不言中。1383【我等若蜉蝣寄於天地而已】啟功書《痛心篇》二十首以貽李嘉誠。李嘉誠乃致書啟功曰:素知閣下深研佛法,多有參悟,當知一切皆空,誠如蘇東坡所言,我等若蜉蝣寄於天地而已。1382【我亦如是】一九九二年四月五日,某省長欲見啟功。啟功不曾相識,未允。省長秘書曰:省長素不輕見人。啟功即答:我亦如是。
  • 只知道啟功的毛筆字驚豔,沒曾想,啟功的鋼筆字也是如此精到
    只要是提到啟功先生,我們都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他的書法獨創「啟功體」,「啟功體」的出現,也刷新了人們對書法的認識,同時,對於很多人來說也是一種鞭策和激勵,從「啟功體」中,就可以讓我們認識到,書法不但需要繼承,還需要不斷的創新,正是有創新,書法才能夠經久不衰,一路發揚光大,而啟功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領路人,在書法的道路上,不僅繼承了傳統優秀的元素
  • 大家 | 啟功草書:豆黃燈下美人來
    世人見慣了啟功先生鐵畫銀鉤似的書法,雖然纖柔但美不勝收,似乎總覺得少了些氣勢。此《黃庭內景經》草書冊頁有點宋徽宗趙佶狂草《千字文》的味道,除了一慣的書法風格之外,似乎多了一點金戈鐵馬似的狂野和遊龍入海的氣勢,令人賞心悅目。啟功的書作,整體印象,有一種振振公子之氣質,兼有一股舊時文士的情調。
  • 影評|筆墨下的蒼勁人生——評電影《啟功》
    在啟功因為字寫得不好被他人奚落時,寶琛的勉勵如同一縷春風,拂去了圍聚在啟功心頭的陰雲。來自妻子的勉勵是寶貴的,它成為啟功藝術生涯裡的益友與後盾,以無可取代的方式見證了啟功的一生。這是愛情澆灌出的藝術之花,少了轟轟烈烈的豪言壯語,卻以包容和理解鑄就了愛情的莊重。若是缺少了沉重的生活經歷,莊重的愛情難免根基浮淺,不堪摧打。
  • 啟功的字是怎麼越寫越好的?|畫事
    對於啟功來說,榮寶齋是「藝術博物館」,是他在書畫上的導師,而如今,啟功留下的書畫,也成為回饋榮寶齋最好的禮物。為了紀念啟功和榮寶齋這段淵源,2018年6月3日-9日,就在榮寶齋,大家可以看到「景行維賢 · 啟功作品展」。展覽一共有80多件啟功作品,既有榮寶齋館藏,也有啟功先生的學生提供的作品,還有徵集自社會的精品。
  • 啟功體標準楷書字帖,啟功手跡精華收錄,筆筆入骨精美絕倫,好字
    楷書書寫筆順規則及啟功楷書心得概述:楷書書寫過程中必須一筆一畫地寫,筆畫書寫的先後順序稱為筆順。按照約定成俗的筆順規則書寫,對於寫好字形結構大有幫助,這也是運筆的基本技巧之一。啟功曰:「乃知結字所關,尤甚於用筆也。」「結字」為先,是對初學的人為宜。啟功在強調結字為上的基礎上,依此制定了嚴密的規範準則。楷書結構的要領:橫平豎直,疏密勻稱,比例適當,偏旁容讓,點畫呼應,向背分明,變換參錯,重心平穩。漢字間架結構分為五大類型、十三種形態。
  • 啟功:人生沒那麼複雜,就是找樂子!
    啟功(1912—2005)啟功(1912-2005)
  • 大家|罕見啟功先生遊龍入海般的草書
    ——啟功草書《黃帝內景經冊頁》 世人見慣了啟功先生鐵畫銀鉤似的書法,雖然纖柔但美不勝收,似乎總覺得少了些氣勢。啟功「先摹趙董後歐陽,晚愛誠懸竟體」,習慣上是「二王的用筆,歐柳的結體」,最後自成「啟體」,書界評其為「外柔內剛、自然灑脫、清雋儒雅而嫵媚華美」。 啟功書法特點可以用清、正、剛、秀、和、天、潤、雅這八個字來形容。 啟功書法特點之一清,就是字體清楚、乾淨、筆畫清勁、結構清秀、章法明了、讓人看著神清氣爽。
  • 《硯影》:看啟功先生拓硯之趣
    《硯影》:看啟功先生拓硯之趣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與學術著作分社官方湃客號 2020-11-26 16:32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硯影》呈現看啟功先生拓硯之趣
  • 啟功題字被換成印刷體,是真有錯字,還是鬧了烏龍?
    前幾日去潘家園閒逛,在舊書攤上看到一份1989年出版的《陝西廣播電視報》,報紙的報頭筆畫清勁、結構清秀又簡單易讀,一看就是啟功先生的墨寶。這讓我不禁好奇這報紙與啟功的淵源,回家之後上網查詢,原來《陝西廣播電視報》1955年就創刊了,是我國最早的報紙之一,期間經歷了十年停刊,一直到1979年才重新發行,而從那時起,報紙的報頭便是啟功先生所題的了。可是我在搜索時發現,這份報紙的報頭後來卻變成了印刷體,這讓我不禁疑惑,啟功先生題寫的報頭即美觀又易懂,為什麼會被更換呢?
  • 啟功臨王羲之《十七帖》,被專家認為: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啟功曾對十七帖這樣評價:十七帖寫的從容不受法的拘束,好像從自己胸中自然流出一樣,後王羲之時代,書法名家都是在寫字時故意用力,故意要表現自己有自己的藝術風格,這樣就反而失去書寫時的自然之美了。啟功曾經也嘗試臨摹過十七帖,被後世廣為流傳,好多書法人士對這件臨摹作品評價很高,認為啟功的臨摹能力可謂前無古人,不僅精準,還有一些個人特點的融入,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佳作。
  • 巨匠軼事 | 啟功先生那些暖暖的冷笑話
    2015年盛夏,《百年巨匠——啟功》在故宮博物院建福宮花園敬勝齋舉行了隆重的開機儀式。有一次,一個地產商做活動準備好了筆墨紙硯,纏著啟功先生非得讓先生給樓盤題詞,啟先生臉一沉,道:「你準備好了筆,我就一定得寫嗎?那你準備好棺材,我還往裡跳啊?」一句話,在場的人都樂了。
  • 初看覺得平淡,細看回味無窮,啟功繪青綠山水《長松青峰》
    啟功是著名的國學大師,精通書畫創作與鑑定,對文學名著《紅樓夢》有深入的研究。啟功的書法作品知名度最高,字體柔中帶剛、妍美灑脫,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風格被稱為「啟功體」。啟功是名門之後,他是雍正皇帝的直系後代,到了他這一代家道中落,已經沒有宗室子弟的榮耀了。
  • 【亂石穿空】啟功:靜謐的河流
    【亂石穿空】導讀:2005年6月30日,著名書畫家啟功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今天是啟功先生逝世10周年紀念日,請讓我們一起緬懷這位受世人尊敬的國學大師。下面是一段微電影,擷取了啟功先生真實生活中的幾個片段,或風趣或辛辣,抑或溫情或感動,對於與啟老有過接觸的書法人來說可能有更深的感觸,很多書法人會動情落淚吧!啟功,出身清朝皇族,其祖上是雍正第五子弘晝。他幼時家貧,中學沒有畢業,後經陳垣介紹,到輔仁大學任教。他66歲時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
  • 面對趾高氣昂的人前來求字,啟功先生也會罵,只不過罵得很文雅!
    今天我們就來說說啟功先生生活的一些片段以及他「罵人」的故事。 1.初學畫,後學書 啟功先生少年時期就開始學習畫畫,並且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據說有一次,別人請他畫畫但是卻不讓他落款,原因就是當時啟功先生的書法不好,可以說,這件事情深深地刺激了啟功先生,他於是發奮練習書法,遍臨諸帖,自成一家,在特殊時期,他寫了不少大字報,所以後來他說他的書法是寫大字報練起來的,啟功先生形成了自己風格獨特的
  • 喜讀啟功先生詩句:東籬顏色好,陶令可歸來!
    深冬時節,寒氣迫人,我濡墨揮毫,寫下了啟功先生一首詠吟冬菊的詩句:「造化鍾神秀,深冬菊尚開。東籬顏色好,陶令可歸來」。啟功先生這首詩以首句感嘆大自然神奇造化之功,接著筆鋒一轉描寫在寒霜中傲然而立的菊花,此時冬菊尚開,那個以「採菊東籬下」為樂,而獨愛菊的陶淵明可以歸來了。詩的意境是這樣令人神往!
  • 於丹將任啟功藝術研究館館長?評:誰借誰的招牌
    新浪微博知名博主「梁惠王」稱:北師馬上要成立啟功藝術研究館,館長是於丹,不住嘆氣。  我知道,於丹老師最近心裡頗不寧靜,這不,她發了一條微博:佛心是世間無情時我多情,世間多情時我歡喜,願人心也更多情,更歡喜。  於丹要是真的當上了啟功藝術研究館館長,恐怕將再次引發傾盆大雨般的口水。
  • 啟功安防|以家人之名寵溺你們「一身」
    那麼現在就讓啟功集團來寵溺你們於一身吧啟功集團簡介廣東啟功實業集團有限公司是智慧停車解決方案和人車出入口管理設備製造的專業研發製造商,主營業務為軟體系統〈智慧校園系統,停車識別收費管理系統,車位引導數據查詢分析系統,訪客系統,人臉識別系統、安防測溫系統〉,硬體設備〈車牌識別,超聲波紅外測溫門、人臉識別測溫門禁、測溫消毒門、道閘,升降柱,懸浮門,摺疊門,分段平移門
  • 白石山堂主人、少白湯發周首次公開:啟功先生那些價值連城的舊藏
    《啟功書法作品選》(縮印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P76。5.《啟功書畫集》第16卷,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P220。《啟功書畫集》第16卷所收錄的楷書「淡泊明志」結字平穩中實,用筆溫和秀潤。先生幼時便拜雍和宮白普仁為師,從此與佛教解下一生的緣分。「念佛成佛」字意間盡顯虔誠,端莊靜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