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2019 到 2049,洛杉磯在汙濁的雨水裡浸泡了三十年。無論在菲利普·K·迪克,雷德利·斯科特,還是丹尼斯·維倫紐瓦的幻想裡,人類世界的未來景象都是冰冷、潮溼且骯髒的;霓虹燈閃爍其間,構成了銀翼殺手獨有的視覺奇觀。
大約正是視覺上的突出使得《銀翼殺手2049》上映以來,圍繞它的討論大多離不開「2D/3D」的觀看選擇。
「特供版 3D」有多招人煩,去年《諜影重重5》上映時便已經有過一輪交鋒,此次不再贅述。
我們重點想關注的問題與過去每次有續作電影問世時一樣:神作的續集還是神作嗎?
這是一部讓你回想起來
電影之所以為電影的電影
既然是討論續作,我們便從 35 年前那部《銀翼殺手》的結尾開始談起。
雷德利·斯科特版本的《銀翼殺手》依循了一個工整的敘事結構。故事背景設定在 2019 年的洛杉磯,「複製人」作為人造的勞動力產生了意志覺醒,遭到了人類的鎮壓和追捕,並以四年生命期作為限制,而負責追捕的警探被稱為「銀翼殺手」。這一部故事的主線便是一次追捕行動。
聽起來有點老套。在視覺語言之外,讓這個老套的故事得以封神的是它的結尾。
故事的結尾依然發生在大雨中。一場實力懸殊的肉搏之後,反派複製人 Roy 將警探 Deckard 逼至生死一線,卻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廝殺。
扮演 Roy 的演員長著一張古羅馬式的臉和古典的身型,他以高貴的姿態坐在雨裡,伸出手體會水流與肢體的真實觸感,喃喃自語,感慨時間和宇宙的廣袤,然後安靜地迎接生命期限的終點。
在關於這部電影的討論和解構中,Roy 常常被解讀為墮天使的化身。作為一個沒有靈魂的複製人,他在臨死前關於自身存在的思考震懾了銀幕前的人類觀眾,也震懾了癱倒在他面前的主角 Deckard。
關於《銀翼殺手》的另一個老梗便是主角 Deckard 的身份——他到底是人類還是複製人?電影中有多個細節暗示 Deckard 有可能是複製人,如果情況屬實,那麼,他在不知自身身份的情況下,作為銀翼殺手捕殺同類的命運便頗有古希臘悲劇韻味了。
但時至今日,哪怕是續作上映後,這個疑問也依然沒有被正面解開。而這個宿命式的身份悲劇則被轉嫁到了《銀翼殺手2049》的主角,由你們的高司令扮演的銀翼殺手 K 身上。作為一個連像樣的名字都沒有的新型複製人,他被生產出來的目的就是用於捕殺舊版複製人。
在觀看電影前,我所猜想的主題和主線大致便是 K 的身份覺醒,以及對人類的反抗。畢竟,電影雲遮霧繞的前期宣傳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它是一部主流的商業動作片。嗯,有點無聊。
但事實上,《銀翼殺手2049》遠不止於此。它所牽引觀眾的問題根本就不是類似「K 是不是複製人」、「K 有沒有負罪感」、「K 會不會反抗人類」,而是一個更本原的問題——我們的身份,或者說我們的靈魂是由什麼來定義的?記憶、行為、世間萬物在真實與虛幻之間的邊界又是什麼?
這些其實也是很多涉及人工智慧的科幻作品樂於探討的問題,比如《攻殼機動隊》《機械姬》《普羅米修斯》等等。
而《銀翼殺手2049》做得最出色的地方並不是哲學命題的說教。它沒有用詰屈聱牙的臺詞,繁複的劇本結構,或者舞臺劇式的表演來高呼「to be or not to be」,而是用極端講究、極端綿密、極端風格化的視聽語言,將觀眾的感官浸泡在詩意和吶喊之中。
借用一位朋友的話來說,這是一部讓你回想起來電影之所以為電影的電影。
最令人虎口發麻的一幕發生在影片中段。K 為了追查 Deckard 三十年前與一位女複製人生下的孩子,來到一家孤兒院中尋找線索。在這個埋藏著他人記憶的空間裡,他發現了自己童年回憶中出現過的一個木馬玩具。
複製人不存在記憶,他們頭腦中儲存的「記憶片段」都是由人工製造並植入的,用以穩定複製人的心智。而 K 的這一發現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它腦海中的這段記憶並非植入的結果,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也就是說,他有可能不是被製造出來的複製人,而是自然生育的、有靈魂的人類。
在 K 找到木馬的那一刻,電影的特寫鏡頭凝固了數十秒,帶有噪音感的電子音樂在背景裡轟隆作響,像是命運的巨錘當頭重擊。
這一幕的力量足以與《銀翼殺手》的「Roy 之死」並列,被放在觀影人腦海的收藏架內,在三十多年後掏出來向後輩炫耀。
聽說電影裡的末日靈感來自北京
早前,在電影預告片公布時,最亮眼的畫面就是高司令走在漫天黃沙裡的樣子。刺眼的黃沙與其他橋段背景裡的深藍色雨夜一起,構成了整部電影最具烙印的色彩記憶。
這個片段出現在影片後半段,黃沙所籠罩的是一片遭遇嚴重核輻射的區域。《銀翼殺手》系列的故事設定就是一個遭遇核戰汙染,氣候環境全面崩盤的末日背景。電影中,除人類以外的動植物大批量滅絕,人類用昂貴的技術將自己保護在狹小的室內空間裡,在毫無生氣的灰牆之下苟活。
據導演說,電影中的部分場景是以北京為靈感的
大量的科幻作品在構想未來時,都逃不開這種末日感。它的由來除了對當下環境危機的警醒之外,更多的是對技術本身的反思——技術的進步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人類社會進化過程中的危機和矛盾。
與很多賽博朋克風格的作品類似,《銀翼殺手2049》也將這個矛盾納入了故事的結構中。2049 年的人類社會被技術爆炸全然摧毀,而在那個末日扮演救世主的則是又一位技術狂人——開發出新版複製人的 Niander Wallace。
Niander Wallace 並不是一位新鮮的反派,技術狂+商業巨鱷,基本可以被看作是反烏託邦故事的反派標配。但幸好,這個反派在故事中僅僅是一個功能角色;甚至不單單是這個反派,整個人類群體在故事中,都被最大限度地弱化了。
相比 35 年前的前作,《銀翼殺手2049》更進一步地放棄了人類視角。它展現的是複製人在日常與沉思中的自我進化,人類在其中扮演的僅僅是一個作為背景的社會既定秩序。
一段標誌性的對話發生在 K 接到人類上司「殺死那個複製人生育的孩子」的指令後。對人類而言,當複製人獲得了生育能力,他們的自我意識便會覺醒,不再甘於充當人類的奴隸,社會固有的秩序會為之打破。
K 猶豫了一下,說,「我從來沒殺過自然生育出來的人。」
上司:「有什麼區別嗎?」
K:「有靈魂吧,我猜。」
上司:「你沒有靈魂,活得也挺好的。」
兩部《銀翼殺手》的第一個鏡頭
所以,「靈魂」是哪裡來的?它是自然生育出的人類所獨有的,還是自由意志的產物?這是 K 在這次行動中不斷追尋的問題,而在技術發展到模糊顯示邊界的時代,這個問題連人類也想不通了。
票房不行,還是這屆觀眾不行?
為經典拍續作從來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似乎無論拍成何等模樣,原版的光環都是難以逾越的屏障。
《銀翼殺手》是一部不太一樣的經典。三十五年前上映時,它不僅票房失利,還遭到了影評人的口誅筆伐。是導演剪輯版的傳閱使它的偉大得以被平反,而這也導致它成為了一部僅在特定圈子內被膜拜的小眾經典。
這其實給續作帶來了更複雜的問題。一方面,小眾精英影迷的眼光比大眾更為挑剔,續作的門檻顯然更高;另一方面,哪怕續作與原版達到了相同的高度,也不一定能被大眾所接受。
《銀翼殺手2049》克服了第一個問題,卻不出意外地栽在了第二個上。
從丹尼斯·維倫紐瓦接手續作的那一天起,他的存在便令原版的影迷放下了一大半心。在近些年涉足主流科幻電影的導演中,這個加拿大人剛一出手便展現出了深邃的大師氣質,去年在《降臨》中更是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將一部完全由思辨構成的小說拍成了具有實驗氣息的視覺佳作。
在他的手中,《銀翼殺手2049》成功地延伸了雷德利·斯科特 35 年前的所有企圖和野心。他在致敬原作,賺足了小眾影迷的情懷分的同時,拋開原作來看,也完成了獨立的藝術表達。
但很遺憾,無論是北美、歐洲還是中國的票房都證明,情懷這種東西是不值錢的。電影在國內上映兩周下來,影迷圈內的呼號已經從「抵制3D」「抵制刪減畫幅」變成了「這屆觀眾不行」。
小眾圈層的呼號值不值錢,尚不能下定論。但怎麼說呢,三十五年前,那一屆的觀眾似乎也沒有行到哪裡去。
編輯:梁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