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孩子的時候,對什麼東西都感興趣,對什麼東西都滿不在乎,走近鍘麥草的鍘刀,大人就斷喝一聲,趕忙離開,拿起割麥子的鐮刀,大人又是一聲喝斥,趕緊放下。大人越禁止的東西,就越是毫不顧忌,甚而肆無忌憚。一日,終於從盛酒的壺裡滴出一點,大著膽子舔嘗,那辣味真難用文字形容呢。及至年稍長,讀到連環畫本的《水滸》,武松這個名字就深刻進了腦中,是他的一身膽氣、豪氣、英雄氣,還是那一股酒氣總讓我的心潮奔騰澎湃,我至今還是個囫圇兒,說不清也道不明白。走向社會以後做了一名教師,閒來喜好寫個文章,文朋詩友相聚,常常也喝得滿臉通紅擬或昏天暗地,李白詩曰:「唯有飲者留其名」,可像我等至今尚未寫出傳世的佳作美文,能留名麼,我也就只奢望,能在飲中飲出一種境界,或者在飲中尋找某種感覺了。
東晉的陶淵明一句「歸出來兮」把自己的魂魄從官場上招回來,留下「酒聖」的名號。早年他家中困頓,無錢買酒,他卻嗜酒如命,「吾常得醉於酒,足矣,」這是他的人生宣言。酒給了陶氏一份安頓,給了他生命的支撐,《歸去來兮辭》和《歸田園居》,都可以看作是他辭官歸田後的明志之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們可愛的淵明先生每日在自己的小小庭院裡散步,抬頭看天,看雲從山谷裡飄出來,看小鳥倦飛歸巢,他對富貴無所追求,對得道成仙已不抱希望,一個人「倚南窗以寄傲,審蓉膝之易安,」就在鬥室之中,詩酒流連,自得其樂。陶氏之所飲,想來絕非佳釀,但他的微醺,卻燦爛了千古田園,他的斜陽溫暖了一叢叢帶霜的菊花,雖然困頓卻安貧樂道,他是名副其實的酒中聖人。
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三月三日上正節,四十幾位文人雅士賢集於蘭亭,荷葉載杯,曲水流觴,酒杯沿著九曲流水,到誰面前便要作詩一首。吟不出詩的人,罰酒一杯,此時依然酣醉的王羲之文採書興大發,醉寫千古名作《蘭亭集序》。「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將至。」「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天高地迥,眼前美景,王羲之洞悉了生命如同白駒過隙,更知曉眼前的一瞬將成為永恆。把眼前一個又一個可以酣暢的瞬間定格在流光裡,連同自己的名字。王羲之,潑墨揮毫,寫下「天下第一行書」,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那種妙境,是酒醒後連他自己也無法達到的,是酒成就了王羲之,我深深地嘆服這位中國古代的「飲者」了。
其實「書聖」王羲之並不常醉,史上以醉留名的書法家是張旭和懷素,他們是不醉不書。杜甫《飲中八仙歌中》這樣描寫:「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筆如雲煙」。三杯酒下肚,他便豪興大發旁若無人,在王公顯貴面前脫帽露發走筆如飛,仿佛得了草聖張芝的真傳,他喝醉酒後居然以發濡墨,在地上狂草,真是狂顛可愛啊。懷素是「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欲書書不得。」他自己在《自敘帖》中也說:「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這真是醉中的神妙境界啊,酒後酣暢盡興,痛快地大叫三五聲,胸中的浩然之氣便澎湃出來,奔走筆鋒,這是中國藝術風神朗秀的大寫意,酣墨濃情,如江河奔突,似有神助。畫聖吳道子奉旨描摹嘉陵江三百裡山水圖,手中畫稿全無,唯一的功課就是喝酒,酒漸漸減少,人沉沉醉去,畫稿即在心中漸漸清晰,突然間拿起筆來,心中的寫意便噴薄西出,三千裡嘉陵山水,一天間揮灑而就,成為不朽的巨製。傅抱石有一枚閒章「往往醉後,」蓋上這枚閒章的畫作,往往是滿紙意緒縱橫,凌厲之氣撲面而來,這幾位藝術奇才,不也是「飲者留其名」的範例麼。
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寫李白「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井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興致勃發時,「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且盡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萬古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旦須傾三百杯」。在這裡詩,思加酒力,掠過歡樂與憂傷,在一生的風雲際會中,酣暢淋漓,盡情展現他的狂傲和曠世詩才,酒入心懷,故有「古來聖賢會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了。賀知章是李白的酒中知己,曾任禮部侍郎、秘書監,杜甫《飲中八仙歌》中這樣勾勒他的醉態:「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搖搖晃晃,飄飄欲仙。李白的《蜀道難》裡那種「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磅礴氣勢曾讓他讚不絕口,以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來之筆,與李白飲酒中,為李白的翩翩風採所折服,驚為天上貶謫的仙人,李白的「謫仙人」的雅號由此得名。賀知章去世後,李白痛心疾首地寫下《對酒憶賀監》一詩: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賀知章曾用皇帝所賜的金龜換酒與李白飲,意氣豪奢,為詩壇留下了佳話。唐時王維也曾寫下「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的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詩句,馬上相逢,意氣相投,立即栓上馬就上樓喝酒去了。宋代文豪蘇東坡寫道「料峭春天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東坡先生常寫酒醉的詩,每日必飲,酒量又不大,喝一整天也不過五杯,用酒招待客人時,自己卻不勝酒力,只能把玩著空杯,看著別人喝酒,這一次他已微醉,經風一吹,酒就醒了,身上微微一冷,抬頭一看,雲開雨散,山頭的斜陽靜默溫暖相迎。看來,東坡先生喝酒,喝的是一個意境,喝的是一份感覺啊。他在黃州時刻也不離酒,酒中寄託著他常人無法會解的意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以至於監管他的官以為真的走了,急急看時,見他已鼾聲如雷,長醉不醒了。風雨不懼,榮辱不驚,我感到這種微醉初醒的灑脫與超然的確可愛。在他的心中「也無風雨也無晴」,他內心的深處的雅量,正是流傳千古的倜儻風範。
黃庭堅詩云「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現在經常有人說,帶你認識一位新朋友,大家一起喝個酒,可惜的是,酒桌上推杯換盞,所說的詞兒往往與官場的升遷有關,與商場上的交易相連。新朋舊友相逢聚飲,唏噓情誼者少,資源交換的多,場面上歡聲笑語,豪氣沖天,敬重有加,他們敬的職位,敬的是投資,喝酒,有的是為自己喝,有的卻是為別人喝,真正純粹的酒卻越喝越少了,嗚呼。
超乎功利的意氣相逢唯有我的一幹文朋詩友,他們的文名詩名遠勝於我,只有一份坦誠,未見一絲鄙薄,這就是我的酒中知己,我曾與文友飲於西安,我曾與詩人徐喆、路樹軍等飲於藍田的玉川,與作家李康美、王旺山等飲於南塬石鼓山下,與徐紅林、祁吉壽,王吉元等多次飲於渭濱。酒的形體是水,酒的品質卻是火,詩與火不可分,詩與酒不能分。辛卯歲末,渭南作協成立詩歌專委,與會者,都是渭南各地詩界朋友,新朋舊友,因詩而遇,大家談詩論論,吟詩詠詩,內中能吟而誦不好者,自有他人代誦,大家酒酣胸膽,決心要為崛起中的渭南寫出新的篇章,大家飲酒談詩,酒助詩興,好不痛快。我本不勝酒力,飲少輒醉,被詩友開車送回。
飲酒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我到底是說不清楚了,就連酒是什麼玩意我也難究竟所以,記得《說文解字》上說:「酒者,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也。」是說「酒」這個東西,是對人性情的順應,本性善良的就會醞釀得更其博大,更為深遠;本性為惡者遇灑,酒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了。我讚嘆陶淵明,一篇《歸去來兮》離開了官場,加入了文朋詩友的行列。文朋詩友們豪飲,只能談詩論文,酒後寫下一篇美文,或一首好詩,我曾作過一篇文章叫《對水當歌》,刊登於報紙副刊,如今我是真的要對酒當歌了,願我的文友們都成為文壇的參天大樹,我自己甘願做林中的一片茵茵綠草了。
壬辰二月初六於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