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芳音樂會中的老樂手在演奏。
勝芳音樂會的主要演奏人員年齡基本都在40歲以上,跟隨他們學習的年輕人為數甚少。
在長輩和家庭的影響下,仍有少數孩子堅持學習傳統音樂。
王 晟
編者按:本文的作者是一名普通的鄉鎮小學教師,土生土長於距北京120公裡的河北省霸州市勝芳鎮。已有2500年歷史的勝芳古鎮,經濟富庶,文化積澱深厚,以中國傳統音樂、武術、花會等為代表的文化傳統整體保存完好,一個小鎮即擁有兩項國家級非遺項目,被學者們稱之為北方民俗的「活化石」。難能可貴的是,在勝芳有一批熱愛傳統文化的年輕人,他們積極與專業學術機構合作,自發進行田野考察,自費購買設備錄音錄像,並撰寫文章、建立網站,向世人傳揚古鎮的傳統文化。本文作者王晟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這些來自勝芳各行各業的普通人,用實際行動喚醒了當地民眾對傳統文化的珍視,也直接推動了勝芳文化在當代的傳承與發展。然而,歷經幾年詳盡的田野調查,他們在尋獲許多令人驚喜的寶藏之餘,也留下不少疑惑與思考……
勝芳古鎮,始建於2500多年前的春秋末期,坐落於北京、天津、保定之間,勝芳河、中亭河在此穿流而過,可謂北方罕見的水鄉商業文化名鎮,至今仍有90%左右的本地人從商,以生產玻璃、鋼材和家具為盛,2010年的社會生產總值達310.5億元。
勝芳不僅富甲一方,文化積澱也十分深厚,尤其是中國傳統音樂,甚為豐富多彩,且保留相當完整。除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南音樂會(音樂會是當地對民間樂班的一種稱呼)外,還有六七檔不同於南音樂會的傳統音樂會,歷史都很悠久,演奏技藝也不亞於南音樂會。
這些音樂會歷經數百年而變異甚微,少有雜染。其演奏方式、演奏內容(曲牌)、使用樂器等都有嚴格定規,鮮有改動。至今還能完整演奏七八十個大小曲牌,如《山坡羊》、《關公辭曹》、《錦堂月》等。
尤為珍貴的是,在勝芳鎮的南、北兩個音樂會中,至今仍留存著學者們曾認為早已失傳的「翻七調」演奏技法(亦稱「七宮還原」),這樣的活態傳承在今天已極為罕見——據了解,在目前中國傳統笙管樂的民間班社中,只有勝芳仍完好保存著這一演奏技巧。令學者們驚異讚嘆的還有,這些音樂會仍採用最傳統的工尺譜教學,靠師徒間的口傳心授來完成音樂教育。
因此,包括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項陽等在內的一大批民俗專家,均認為勝芳的傳統音樂會可謂是我國傳統音樂活態傳承的寶庫和範本,堪稱古代藝術的活化石。
無人可傳的音樂會——只值20元」的中國傳統音樂教育史料
勝芳鎮的這些傳統音樂會,和當地諸多民俗活動如花會、盂蘭盆會等密切相關,故至今在鎮子上還常常能見到它們活躍的身影。
勝芳鎮周邊的村鎮歷史上也曾有過許多檔音樂會,筆者自2010年起陸續對周邊的音樂會進行梳理調查,結果發現這些音樂會或是消失,或是處於解散的邊緣,即使個別歷經多年變遷留存下來,能夠演奏的曲目也已寥寥無幾。這些曾經活躍的音樂會,為何瀕臨消亡?勝芳鎮上的音樂會,又為何得以留存?
今年春天,筆者同一位學者在勝芳鎮周邊做田野調查時,在舊書攤上發現了一本民國八年採用工尺譜記譜的官本子(一種記錄曲牌的教材的俗稱),其中共記錄了108個曲牌。根據上面的記載,我們找到了本該擁有它的音樂會,可惜的是,因無年輕人可傳,這個音樂會早已解散,只剩幾個耄耋老者還能用工尺字斷斷續續地哼唱幾句。
更令人痛心的是,1995年該音樂會解散後,這本樂譜及會裡的一些老樂器,被以統共20元的價格一同當做廢品賣掉了。在很多人既不珍視也難以讀懂傳統文化的當下中國,這種令人唏噓的事情,恐怕並不鮮見。
然而,被賤賣掉的又豈止是樂譜樂器?事實上,整個中國傳統音樂的歷史,都在逐漸被人淡忘,失落在唯西方標準是從的音樂教育之中。
通過幾年來的田野調查,筆者深刻地體會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主要問題,並不在於資金,而是年輕傳承人的急劇減少。而造成年輕人對傳統文化「不感興趣」的原因,則是整個教育體系乃至社會大眾對傳統文化的淡漠與輕視。
工尺譜的困惑——單憑愛好 傳統音樂能撐多久
工尺譜是中國特有的記譜方式,在簡譜和五線譜出現之前曾是中國最常用的音樂教育模式和記譜方式之一,對中國傳統音樂的保護和傳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2011年夏,筆者曾訪問過勝芳鎮北音樂會中兩名學生——16歲的魏子豪,20歲的李鑫利,二人俱已不再上學,每天晚上下班後,跟隨音樂會裡的師父,用工尺譜學習傳統音樂,至今已有四五個年頭了,儘管已能吹奏大小傳統曲牌幾十個,但他們仍不懂簡譜和五線譜。
在學習傳統曲牌之餘,兩人也很喜歡流行音樂,「最愛聽周杰倫的歌。」他們告訴筆者,會裡的年輕人經常會用熟習的傳統樂器學吹流行歌曲,無論是《菊花臺》還是《北京歡迎你》,都不在話下,只是必須先將這些歌曲「翻譯」為工尺譜,再用工尺字唱出旋律才能演奏。問及為何要來這裡學習工尺譜,他們表示,只是因為愛好。
魏子豪、李鑫利這樣的年輕人,畢竟不在多數,即使在相對注重文化傳統的勝芳,參加音樂會的孩子也不算多,其中不少還有家傳等因素。勝芳史上有72道花會,如音樂會、武術會、高蹺會等等,每個會有會首和師父等免費教習,送孩子參加花會一直是當地的重要傳統。可是單憑愛好,我們的中國傳統音樂教育能存活多久?
勝芳鎮附近的王疙瘩村,在歷史上有著深厚的崑曲傳統,被稱為「崑曲窩子」,新中國成立初期北方崑曲劇院曾經數次來這裡搜集曲目。他們的樂隊伴奏至今也仍在採用工尺譜,但傳承已出現了大問題:班社裡最小的崑曲會眾也已經40多歲了,村裡的年輕人對此毫無興趣。這也是全國民間樂班共同面臨的難題:年輕人離傳統音樂越來越遠。
勝芳一向有著「重商輕學」的遺風,有相當一部分孩子不以求學為唯一出路,而且這裡經濟較為發達,年輕人不用外出打工就能生活得不錯。由於鎮子上還有些熱愛傳統音樂的年輕人和懂得工尺譜的老人,所以這裡的孩子尚有機會通過工尺譜來學習和傳承中國傳統音樂。一旦用工尺譜教學的傳統音樂教育模式徹底消失,我們的傳統音樂,恐怕真將成為博物館裡的幾本讀不懂的樂譜,幾把無人能演奏的樂器了。到時,我們還能用如此低廉的「20元」將它們贖買回來嗎?
誰關上了另一扇大門——現代教育中的西方音樂「強權」
在注重素質教育的今天,讓孩子學習音樂是許多家長的第一選擇。可讓人痛心的是,家長們花費每小時幾百元的學費學習的,卻是來自西方的鋼琴、小提琴、五線譜。具有悠久歷史的中國傳統音樂,怎就無法真正回歸現代中國人的視野呢?
其一,或許是源於對於傳統國樂的陌生,無論是我們的音樂教育,還是現實中的影音作品,基本都看不到中國傳統音樂的影子。除了《二泉映月》、《喜洋洋》等極個別著名的民樂曲目之外,大多數中國人對中國傳統音樂的曲式、樂器包括記譜方式一無所知。
其二,即便是有機會耳濡目染,傳統音樂本身的難度也令一般人望而卻步。據了解,一般說來,在20個學習傳統音樂的孩子中,僅有一個能夠成材。
最為可悲的是,現行教育體制關上了用傳統方式學習音樂的大門。在一個以西方模式為藍本的教學體制下,口傳心授是落伍的和無法實現的,而民間音樂更是無法登大雅之堂。
以勝芳為例,鎮內的所有中小學音樂課全部採用簡譜教學,音樂特長生則要掌握五線譜。此外,鎮上還分布著七八所學費不菲的音樂學校,招生情況都很不錯,多的達八九十個學生,為與現行音樂教育體制接軌,這些音樂學校也全部採用簡譜和五線譜教學。
大批的孩子為了升學,寧肯花費大量金錢也要去學習西方音樂的有關知識,而南音樂會等國家級非遺項目即使免費教授,也乏人問津。學工尺譜?一不能升學,二不能發財,費這個勁幹啥?
曾幾何時,別人家誕生不過幾百年的鋼琴、五線譜,成了正規軍;而「禮樂之邦」流傳數千年的偉大音韻,卻成為了受人冷眼的雜牌軍?
「西」貴「東」賤——傳統音樂註定落寞?
據筆者所知,現在中國所有的音樂學院,都不招收只識工尺譜而不識簡譜和五線譜的學生。這意味著,一個想學習音樂的孩子,必須首先學習西方的音樂理論,即便有工尺譜的基礎,也必須改弦更張,改學簡譜和五線譜。
一位曾在傳統音樂會中學習過、如今改投鎮上一家「正規」音樂學校的孩子對筆者說,老師告訴他:要是為了升學,就要徹底忘記在傳統音樂會上學習的一切。
這樣的一個唯西方論的音樂教育體制,已從學業上堵死了傳統音樂傳承者的出路,怎能還去要求年輕人不遠離我們的傳統?怎能還要求他們去傳承工尺譜記譜這樣「不被承認」的文化遺產?
更何況,學習這些傳統音樂不僅幾乎毫無收益,甚至可能還要終生與清貧相伴。在勝芳,傳統音樂班社均是免費義務教徒,並且工尺譜全靠人的記憶,需要傳承者不斷地念唱,投入極大的精力和時間,以鞏固住這種技藝。
在筆者2010年走訪過的一個傳統音樂會裡,該會會首、60多歲的王金堂老人居然連一個現代化的通訊設備都沒有,兩間低矮的平房內,只有一臺電視機尚帶著些許時代的痕跡。老人掌握著60多首大小傳統曲牌的工尺譜,幾十年來,他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牢記這些工尺譜上,因而放棄了經商和工作的機會,就是希望能有人把它們繼承下去。平時因為能用上這些傳統音樂的時候不多,來學習的年輕人又少之又少,無奈老人只好每天自己將曲牌默唱幾遍。在教授西方樂器的音樂老師們有車可開、有鈔票可得的當下,能有幾個年輕人如同王金堂老人一般,珍視傳統,安貧樂道?
一位基層教育工作者的期待——請為年輕傳承人多開些綠燈
近年來,國家對傳統文化分外重視,對非遺保護投入的力度也非常大,不僅從國家到地方政府都設立了非遺保護的職能部門,投入了大量的保護資金,還制定了非遺保護法,開展了「非遺進校園」等一系列活動。
但中國地大物博,文化更稱得上豐富多樣,能被列入各級非遺名錄並真正享受到政策優惠的,只是其中的一些代表,大量存在於基層的非物質文物遺產仍有少人問津的情況存在。
在多次的田野調查中,我不斷地在思考,怎樣讓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後繼有人,特別是吸引年輕人加入,有了他們才有希望。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求學和工作卻是他們首先要考慮的。沉重的課業負擔和升學壓力,急功近利的填鴨式教學,讓他們無暇也無力接過傳承中國文化的大旗。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期待著,教育部門能對從事非遺傳承的年輕人開一些「綠燈」。例如:中國的各個音樂學府能特招一批認識工尺譜的學生,讓那些學習工尺譜的孩子也能看到學業上的希望等等。只有這樣,家長們才會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學習有關非遺的知識,不然,即使在勝芳這樣民俗傳統保護較好的地方,也難以從根本上走出非遺傳承上的困境。
本版圖片由本報記者陳曦,蔡利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