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因其特立獨行的個性和情感方式在南方小說家中獨樹一幟,基於她自身生命體驗和她對生命本質屬性的深入思考,她的小說創作延續了對孤獨與雙性同體的主題不斷挖掘,本文著重探討「雙性同體」主題在麥卡勒斯筆下的形態及其意義。
離婚、復婚、酗酒、派對、戀愛,寫作,這就是卡森主要的生活。卡森獨特的生命體驗,也對她的寫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20歲開始寫作的卡森,共留下了5部小說,2出戲劇,以及一些散見的隨筆與詩歌。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婚禮的成員》和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是卡森的代表作。到2005年,這三部作品都有了中譯本。因為卡森小說作品在主題上的相對統一性和聯繫性,所以梳理並闡釋她小說作品的主題脈絡是把握這位作家的有效路徑。從描摹個體生命的各種孤獨形態到通過愛情、友情、親情、宗教來尋求解除孤獨的可能性,最終說明孤獨的絕對性。是卡森小說最重要的主題線索。卡森筆下與精神隔絕的孤獨主題緊密相連的另一個話題,即卡森作品中的人物具有的「雙性同體」特徵。在某種意義上,「雙性同體」主題為卡森小說中打上了一個更醒目個性化印記。也是對孤獨主題的延伸和拓展。
「雙性同體」(Hermaphrodite),原本是一個是生物學術語,用來描述動植物的雌雄同株或一些罕見的生理畸形等現象。心理學中使用的是「雌雄同體」(Bisexuality)著重表達心理的雙性化:這源自弗洛伊德曾提出「潛意識雙性化」理論,以及榮格在此基礎上提出的「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概念(分別指「男性的女性意向」和「女性的男性意向」,說明人類先天具有的雙性化的生理和心理特點。)而社會學意義上的雙性同體 (Androgyny)則更多地具有一種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性別超越的內蘊。「雙性同體」觀念後來還在女權主義文藝理論的闡釋演化中得到了再現。比如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提出,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在人格上、精神上具有雙性同體的能力,才能超越性別局限,創造出偉大的作品。她認為:「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腦子裡男性勝過女性,在女人的腦子裡女性勝過男性。最正常,最適意的境況就是這個力量在一起和諧的生活,精神合作的時候。」。可以說,隨著人類斷對自身與自我意識的關注,「雙性同體」逐步演變為一種人文蘊涵的文化概念。
卡森筆下人物的雙性同體特徵兼具心理學和社會學意義。最典型的是《心》中的米克和《傷》中的愛密利亞小姐。米克剛出場時從短褲的穿著打扮到大大咧咧的行為方式都像一個男孩子。她外在的男性特徵和真實的女性身份的統一象徵著這時米克人格的完整性。音樂作為一種細膩的文化符號進入米克內心世界,加速了她「裡屋」,即內在人格的建構。辛格被米克放置在她的「裡屋」,是因為她相信辛格與他心靈相通。「裡屋」與「外屋」的對稱與完整再一次強化著米克人格的完整帶給她美妙生命體驗。但是成長,對於米克來說,卻是這個完整人格痛苦分裂的過程。艱難的成長中包含著走出少年期時心理上伴隨著的莫名孤獨,更意味著對米克越來越清晰的女性性別認同,即雙性同體的完整性逐漸被割裂的痛楚。小說中那個不算成功的派對,就是米克生命體驗的轉折點,「經過這次派對,她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穿短褲了。今晚過後,不能了。不能了。」從那以後,她意識到自己需要為家庭承擔責任了,她開始為此做出犧牲某些個人快樂的心理準備。從那以後,米克的雙性同體特徵在呈現出明顯的減弱趨勢。辛格,這個米克「裡屋」中的重要元素的突然消失,使她遭受的失去傾聽者的失落,隨之而來的「裡屋」世界的坍塌更讓她無所適從。因為辛格死後,她的「裡屋」中的裡另一個重要的因素——音樂也在米克的世界中漸漸消失。「裡屋」的徹底消失意味著米克人格、心理完整性的撕裂。小說結尾是處中學還未畢業的米克就在烏爾沃斯商店上班,這時,她「身上有了難以言喻的纖細氣質和女人味。」女性性別的最終確定,意味著她跟所所有只有「外屋」的人一樣,喪失了雙性同體的完整本質。但這種內在傷害有無法言喻。最終接受自己的性別身份,同時也意味著米克對社會性別認證體系的妥協。這個12歲的少女懵懂地經歷和慢慢地接受著這個「成長」的過程和脫變,但她也隱約嗅到了其中隱藏著某種危險的氣味:「仿佛被關到了『裡屋』外面,……她也想呆在『裡屋』,但是不知道怎麼辦。」雙性特徵的喪失讓米克陷入了迷茫。
《傷》中愛密利亞小姐在小鎮上如同一個強壯的男人。她喜歡常年穿著工褲和長統雨靴,做各種男人們幹的活,一個人在屋子裡喝酒,每次吃完飯後都要不自覺地「用手去摸摸她右臂乾淨的藍布襯衫下的堅硬的肌肉。」,而且,她還有著很多小鎮男人佩服的社會能力。她繼承了父親的小店,還開了家釀酒廠,後來還買下一家鋸木廠,成了方圓幾英裡內最有錢的女人。英俊的馬文·馬西根本滅有贏得她的芳心。「老實說,她對待新郎和對待進店來買一品脫的酒的顧客根本沒什麼區別。」馬文·馬西竭盡所能討好她,但是「只要她男人來到她手夠得到的地方,只要看到他喝醉,二話不說就揍。」愛情的絕望最終把馬文·馬西內心中的惡都激發了出來,他搶劫加油站、食品商場,成為聞名數縣的大惡棍,被關進了亞特蘭大監獄。愛密利亞僅10天的婚姻生活就這麼結束了。男性化的舉止、孤僻的性格、對異性的冷漠、處理問題的決絕作風都強調著愛密利亞的男性氣質。但作為女性,小說也寫到了她女性的纖細和柔情。這主要體現在為別人看病和遭遇愛情兩件事上。愛密利亞有很多親自配製的藥水,遇到小孩子生病,她會像一位心思細密的母親一樣,特別為他們耐心地配製「一種完全不同的藥,溫和得多,也甜得多」的藥水。但有趣的是,「要是有個病人上門,說自己害的是婦女病,愛密利亞小姐就束手無策了。」她甚至會因羞愧而臉色發暗,「像個張口結舌、無地自容的大孩子。」即使在婚姻中,愛密利亞也表現出對最體現性別特徵的、婚姻中的性的深惡痛絕。很明顯,卡森賦予這個人物對其性別身份的強烈的抗拒。這實際上是對完整雙性同體人格的有意識保全。因為雙性同體特徵的完整,這個時候的愛密利亞,有一種掌控一切的遊刃有餘。愛情的來臨是她最明確的認同和表現女性特徵的契機。對表哥羅鍋無可救藥的愛喚醒了她身上潛在的女性特質,表現在她變得溫和、寬容,愛笑了,也想跟人交談了。「咖啡館之所以辦起來,主要還是出於這個考慮;有了咖啡館,就有了伴侶,有了歡樂,度過黑夜也容易些。」女性對被關注、建立關係和浪漫柔情的需求和想像都象徵性地凝聚在她的咖啡館中。在這裡,人們都變得有禮貌,也不用擔心買不起喝的,因為愛密利亞準備了「粉紅色的、非常甜」的櫻桃露!人們輕鬆地交談,覺得「至少是幾個小時之內,認為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價值這種極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暫時壓制下去。」咖啡館裡散發著溫情、同情、撫慰的祥和氣氛,給小鎮的人們提供了如母親懷抱般的休憩港灣。同時,愛密利亞對羅鍋過度的寵愛中也帶有母性的曠闊和包容。可以說這個階段愛情給予了愛密利亞女性身份可能產生的最大幸福。但那場災難般的三人決鬥後,羅鍋和馬文 ·馬西走了,也無情地帶走了愛密利亞可能有的任何幸福。於是,她開始變得「蒼白、辨別不清是男是女」。經過了顯性的男性特徵、女性特徵階段之後遭受到的重創,對愛密利亞來說是致命的。因為它摧毀的,不僅是她對的愛情的所有想像和渴望,更重要的是,還徹底砸碎了她任何一種性別完整人格。所以,她無法再回歸那個有意彰顯男性特質的強大的愛密利亞,也無法做回那個心中填滿母性柔情的愛密利亞。所以,她把自己定進提前的墳墓,這時,她的性別也變得無法分辨和可有可無。
並不僅僅在女性人物身上才會顯現雙性同體特質。《心》中男主人公比夫甚至是一位明確意識到了人的雙性同體性質。比夫說:「他就是喜歡怪物」,「如果碰巧進來一個長著兔唇或得了肺結核的傢伙,他準會請他喝啤酒。」卡森在1959年發表的散文《開花的夢:寫作札記》中概括自己的創作說:「精神隔絕是我的大多數創作主題的基礎。我的第一部作品與此相關,幾乎全部有關,此後的所有作品都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涉及到它。愛,特別是一個無力償還或承受它的人的愛,是我選擇作為表現對象的怪誕人物的關鍵所在——那些人身上的生理殘疾象徵著他們無法愛或被愛的精神殘缺——亦即他們的精神隔絕。」 因為卡森偏愛以殘疾這一視角將孤獨主題放大,所以在有些評論家眼中,她「對生活持有一種「哥德式」的觀點……而她也有「哥德式」南方小說家之稱。」實際上,哥德式風格並不是卡森的刻意追求,它更深層的意味是作家對生命殘缺體驗和認知的一種表達。比夫看似怪異的愛好卻也隱藏對自我丟失部分的戚戚呼喚。他想:「所有的人天生都是雙性人。所以婚姻和婚床當然不是全部」,「他甚至親自證明了它——他內心深處的一部分有時很渴望自己是個母親。」
他會幫露西亞很快安撫好哭鬧的孩子,「你會是很好的母親。」他高興地接受了這個讚譽:「謝謝。」「這是表揚我!」比夫很喜歡米克,這份情感成分複雜,有來自米克作為異性對他的吸引,在米克面前他甚至會呼吸緊張,臉色發紅。也有長輩對孩子的關愛。他帶著憐憫和體貼的眼光關注著米克,為她飛快地成長而擔心。他如此關心這個孩子,覺得她理應成為他所庇護的一部分。這情感中甚至還有把米克視為完美的雙性同體的人而幻想的與同樣的他進行的深刻溝通。比夫描繪自己想要的生活:「收養幾個小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三四歲左右,這樣他們就會感覺他是真正的父親……他想為她做的衣服一粉紅的雙縐童衣,過肩和袖口上有精緻的刺繡。短絲襪和白色的鹿皮鞋……等他老了,他們則像鮮花一樣盛開……」。他想要的女孩,要像米克。文本中雖然用了「父親」這個詞表達了米克的希冀,但不難看出,這份細膩中也蘊藏的母親般的愛。但隨著米克長大,她的粗魯和男孩子氣質的隱退,比夫從她的「耳墜、晃動的手鐲,蹺二郎腿的新姿勢,把裙邊拽到膝蓋下的新動作」中意識米克明確的女性身份後,這份奇異的情感也消失了:「他注視她,內心產生的只是一種溫柔。舊的情感已經死去。這種愛奇異地開放了一年。」 所以,比夫不僅是以一個男性身份出現的雙性同體特徵的人物,而且,與米克和愛密利亞小姐不同的是,他始終沒有喪失這種完整性。因而,兼具了女性的敏感和悲憫情懷和男性的冷靜洞察、犀利思考的比夫是小說中唯一對與辛格的交流抱有警惕和清醒思考的人:「為什麼每個人都堅持認為啞巴正是他們心中希望的那個人——而極有可能它完全是一個奇怪的誤會。」也只有他,才有能力跳出個人視角,「在一道急迅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類的鬥爭和勇氣;人性永恆的流過無盡的時間之河;那些辛勞的人們;那些——一個字——愛著的人。」作家賦予這個完整的雙性同體的形象的優越性自然包含著對完整健全人格和生命體驗的一種欲求。
卡森·麥卡勒斯,這位執拗地用自己的生命和寫作去驗證生命本質的女作家,用「孤獨」和雙性同體編織了一首憂傷但不絕望的生命之歌。「雙性同體」主題,在心理學和社會學的意義上,是對「孤獨」主題的深化和拓展,也使這位孤獨的心靈獵手得以用她更獨特的視角再一次深入人類的內心。
[題圖插畫:liu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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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佳:
女,福建莆田人,生於青海西寧
在西關街小學、西寧五中接受基礎教育,畢業於青海師範大學中文系。
曾任職青海教育學院和青海師範大學中文系,主講外國文學、比較文學及其相關課程。
其後攻讀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
現就職於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
2013-2014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所訪問學者。
2013年9月始,就讀武漢大學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畢業時間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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