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這輩子,怕是只有兩個時期過得最松活。給爺當孫子,無憂無慮、麼大麼小、天真無邪;給孫子當爺,鬼怪鬼精、不怒不爭、洞若觀火。
夢裡邊,在外弄大事的孫子趕著回來給祖父過生日,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天,心甚惴惴焉。三輛黃包車進了村子,門迎戴著黑禮帽、穿著筆挺的灰色長袍唱著來客名號,院內執事慌忙通稟老爺子並隨少東家出樓門恭迎。沒錯,從前兩輛車下來的是大名鼎鼎的汪辜二公,剛剛在新加坡舉行了載入兩黨史冊的「汪辜會談」。從第三輛車下來的就是張家長孫,也就是我,一身白西服、頭戴白禮帽、腳蹬白皮鞋,人中上幾近不惑的一字須黝黑濃密,隨汪公供職於海峽兩岸關係協會。
張公子在返京途中提及祖父大人壽誕,汪辜二公說要入陝隨喜,於昨晚停駐西安飯店並於今晨瞻仰于右任公館後一行來洋。發給三位腳力一人三百元大鈔後,張公子環顧這座四合院,幼年往事恍若隔日,若不是在外求學並效忠黨國,他就是這個家族的少東家,現在是三叔的兒子繼承了家業。
當然,給也不能接。
把二位貴客迎入正廳,我隨即來拜望祖父,祖父還在他走時的那個房子裡,一屋人圍著他,烤著火盆,三個姑父、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一大群,同輩們像看明星一樣看著我,祖父笑吟吟地望著我,我喊了聲:「爺,額回來了」,給爺爺下了個大禮。
突然間醒了,看看時間是臘月二十六寅時,兩行淚水淌下,再沒了睡意。
夢裡的情景如此清晰,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記下來,而且不能漏了每個細節。
擦完淚水我笑了,咋做了個這樣的夢,不應該的!清楚地記著,爺爺穿著當年他最愛的那件卡其藍中山裝,四個兜,裝錢、裝眼鏡、裝菸葉、裝洋火。那些年,忙完農活,爺爺就喜歡穿上這件衣裳,裝上幾毛錢,戴上石頭鏡,引著他的長孫,去東大街泡茶鋪打子葉牌,再喝上幾口秦洋大曲。茶鋪裡也是個小江湖,密密匝匝坐滿老漢,昏暗伴著一群人的灰藍流行色,顯得茶鋪更加幽陳。雖然著裝風格統一,但有講究人,或是戴個純水晶石頭眼鏡,或是胸前掛個黃燦燦的懷表。沒有這兩件物什的向有這兩件門面的客氣招呼,兩者都有的胡燒胡懟。爺爺從上衣兜裡掏出那幾毛錢請人喝酒,但酒量不行,那晚踉踉蹌蹌回家,虧我及時拉住才以免掉進渠溝,當時我不到八歲。從那以後,我經常把攢的壓歲錢塞給爺爺,全村人都誇我像父親一樣是個孝子。
我本姓楊,父親是胡豆結莢時從楊家給張家的,所以父親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身份證號碼還是自己通過周易推算的,父親是張家的長子。我自小嘴乖,經常混跡於左鄰右舍、村前房後的灶臺前、果樹下,經常聽老輩兒們夸父親孝順,也有人罵我們是奴隸的後人。
我清楚地記著夢裡兒子坐在祖父身旁,不知又和哪家孩子打架,把脖子打破流了不少血,我沒責怪他,因為看到了當年的我。
我自幼生長在地主的四合院裡,春天我帶著一幫小夥伴拿著藥瓶子用小棍子透土坯牆裡的蜜蜂;夏天一下暴雨,我坐著長條凳在院裡划船;秋天待在狗窩邊看烏嘴下了八隻崽,有黃的有白的有黑的;冬天掄著火籠點大炮炸牛糞,我還記著鄰居家簷下掛著的床單上濺滿了黑綠色的牛屎。每次我玩的昏天暗地時,同院的趙瓜娃在背詩詞練書法,我很是看不起。
其實趙瓜娃叫趙涵玉,他爸爸是個中學老師,他還有個弟弟,經常和我們玩的正嗨時就會被他父母叫回,其實這時候也是我流壞水的時候。我看不起他,嫌他靦靦腆腆,不吵不鬧,像個女娃。
其實趙家才是這個四合院的正主,當年爺爺奶奶是人家的長工。土改後,我們佔據了三分之二,留給本家的只有一個廂房和一個廚房。臘月間,我們的窗稜上釘著裝了化肥的塑料紙,人家貼的是自己剪的各色窗花。
所以,我有時幹了越格的事,就會有人罵我們是奴隸的後人。
我在極力尋找父輩中哪個和爺爺的容貌最為接近。想來想去,只有爺爺的外甥,石頭娃表叔,他確實和爺爺長得像,膚色黑裡透紅,愛笑,脾氣倔,一看就知道是個農民。哪天我要帶著兒子去看看他,爺爺離開我有22年了。
當然,不管奴隸的後人也罷,胡鬧不識書也罷,我和父親的孝道受人交口稱讚,至少有這一脈還撐得起那座門樓。
三代之內有情脈,李太白說眼睛是流淚泉,兒子指定不會流這淚水,肉中水一點出即為脈。
我笑我咋做了這樣一個牛逼的夢,很不好!光宗耀祖、衣錦還鄉,我一個也挨不著。我常勸自己也勸別人,權貴是百姓的孽緣!中國百姓有兩大悲劇,一個是皇權夢,一個是投機夢。
我怕孩子們看多了王子與公主的故事,把自己也當成了皇親國戚,所以讓他們多看看《水孩子》、《匹諾曹》之類。下來就是投機思想,光有皇權夢,沒有投機思想,那是扯淡!朱元璋是顛覆過以前的家天下,但又踐行了新時期的家天下。拼一把,玩一把,大多挫骨揚灰!現在我對馬雲的那句話有了新理解,「人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哈哈哈。
所以,我還得感謝這個牛逼的夢,讓我見到了祖父,而且不用一刀紙,讓我知道了市民家族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