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喬
●關鍵詞:《布達佩斯大飯店》、韋斯·安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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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導演韋斯·安德森這麼多年的電影說明了一個什麼道理,那就是:電影風格與所要表達的主題其實沒有多大關係,你完全可以執著地使用同一套方式拍出不一樣的故事。
如果你一定要用一個詞形容他全部的作品,那一定是:古靈精怪。安德森的電影可以說是當今好萊塢風格最鮮明、最獨樹一幟的,他的電影甚至不需要打上自己的尊姓大名,獨特的影片氣質就是最好的個人商標。比如,安德森這個完美對稱圖的狂熱愛好者,幾乎總是將攝影機放置在屏幕的中軸線上,就連背景中的擺設,也喜歡左右對稱的平衡構圖。
他的片中,幽默感常常通過「死鍋(Deadpan)風格」表達出來:演員常常面無表情、體無動作,但在克制、細微的變化中,以及一尷一尬的停頓之間傳遞著古怪的冷幽默感。安德森顯然不是寫實主義的擁躉,電影中的色調、道具、布景,常常色彩明豔又稀奇古怪,像是直接從童話故事中搬出來一樣,而且注重細節到達偏執狂的水準。他的電影世界就好像是他一手打造的玩具小屋,而他則是木偶大師,扯著角色身上的線,在這個世界上演著似乎只有自己理解的故事。
而《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安德森強迫症發作似的將這種風格推向極致:片中近乎所有鏡頭都筆直的對準角色;房間、走廊、公路的中軸線永遠停留在鏡頭中分線;人物表情接近呆滯,行動如卡通般誇張、簡潔;布景都加上了大大的字表示其用途(比如計程車上寫著大大的粗體字「計程車」)而更具有玩具風格……
如果說在安德森之前的影片中,這種風格僅僅是一種講故事的手段,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這樣的風格則是表達主題的關鍵。可以說直至本片,安德森的風格才真正具有了「意義」。《布達佩斯大飯店》的主線故事說起來並不新鮮:布達佩斯大飯店的大堂經理、對工作一絲不苟、愛好結交金髮老貴婦的中年帥叔古斯塔夫,因為捲入老情人D夫人的謀殺案而鋃鐺入獄,在一位零工作經驗、零學歷、零背景、連名字都叫做「零」的小跑堂幫助下,越獄成功,洗恥雪辱,不光找回了自己的清白,還繼承了D夫人的全部財產。這樣平白地寫在紙上,這故事本身可說是乏善可陳,然而得益於安德森的電影語言,觀影過程如玩電子遊戲一樣頗具趣味性和代入感,並成功傳遞了故事承載的信息。
幾乎每部安德森電影都以旁白作為開始,電影會被分為幾個章節,且每個章節都會被冠上標題。本片的組織方式在此基礎上稍有不同:電影始於一位女孩,來到墓園為崇拜的作家掃墓,這位作家的石像上,本該出現名字的地方,僅僅刻著「作者」一詞。她將自己的鑰匙掛在無名作家的石像上,並拿出一本名為《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書,她將書翻過來,底面赫然印著作家的照片,表情凝重地看著鏡頭。接著時空切換(每次時空轉換都伴隨著屏幕長寬比的改變,越到現代屏幕越寬),來到1985年,作家以同樣的表情凝視鏡頭,以茨威格的小說《心靈的焦灼》開篇的一段話作為開場。然後時空再次跳轉,就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年邁的「零」向年輕的作家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時空隨著「零」的敘述再一次轉換,來到「零」年輕的時候,古斯塔夫和「零」的冒險故事才正式開始。
略去中間的冒險故事,直接來到影片的結尾,古斯塔夫生前最後一段時光以片中唯一的黑白鏡頭呈現,接著跳轉回到作家年輕的時代,結束了與零的交談,作家坐在布達佩斯大飯店空曠的大堂中陷入沉思;之後時間快進到1985年,年邁的作家在小孫子的陪伴下安靜地坐在辦公室裡;最終再次回到現代,墓園中的長椅上,女孩兒靜靜地讀著《布達佩斯大飯店》……
也就是說,除去無處不在的對稱鏡頭,影片就連敘事都是完全對稱的、層層套疊的倒敘模式。然而結尾處,在與開篇對應的悠揚的吟唱中,我強烈地感受到,安德森使用了這樣工整的敘事模式,並不僅僅是追求形式上的圓滿,而是在強調影片的主題:人性永存,生生不息。
就像古斯塔夫所說的:在這個曾經被叫做「人性」的荒蠻原始的屠宰場裡,仍然零星閃爍著點點微光。零說,古斯塔夫是那些微光中的一分子。這也許就是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意義所在——那些關乎人性、僅存於記憶中的、色調明亮到不真實的美好記憶。這所謂的人性,也許就存在於古斯塔夫對極致品位的追求,是他在逃難的日子裡也要噴上的考究香水;也許就是那個以十字交叉的鑰匙為標誌的神秘組織所代表的信任和忠誠;也許就是古斯塔夫為了零挺身而出,近乎愚蠢地搭上了自己的小命……偉大的建築是文明的紀念碑,布達佩斯大飯店,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偉大建築,在時代的更迭中終究敗下陣來,落魄成為一處僅供孤獨靈魂尋求庇護的頹垣斷壁。最終,連頹垣斷壁都不復存在,成了傳說的一部分,人們只能在老人們的講述中、從小說的封面上,想像她曾經的榮光。然而她所象徵的屬於逝去時代的從容與優雅,像是人們生活於其中而不自知的文化一樣,並沒有隨著時間消逝。
影片結尾處,零、古斯塔夫與阿加莎在經歷了這麼多冒險與磨難後,仍然沒能逃脫悲劇。當你覺得邪惡終於被不那麼邪惡所打敗,有型有品的窮大叔終於富了起來,善良男孩終於要和單純女孩攜手變老的時候,影片讓古斯塔夫毫無預兆的死了,死於捍衛自己的朋友,也死於上世紀那段滅絕人性的歷史;阿加莎也死了,死於放在今天一星期就可以治癒的流行感冒。
影片就是要這樣冷靜地告訴你:這世上有許多劫難,這些劫難就好像一把大剪刀,好人壞人都會被一起剪掉。或許有些人可以躲過一劫而留住性命,然而人們出生、入死,生命的脆弱並不因善惡而有所差別。我們終歸只是時間長河中的一葉扁舟,如果你恰好處在歷史的漩渦中,就難免被時代捲走。真正重要的是人性的美好可以世代相傳下去。這種傳遞是零替代古斯塔夫成為布達佩斯最優秀的小跑堂,是零和阿加莎也愛上了古斯塔夫熱愛的詩句,是女孩安靜地坐在墓園中讀著時間沉澱下來的詞句與智慧。關於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故事,在不同時空中的人們之間口耳相傳下去,這本身才是最值得讚美的。
安德森在片尾的致辭中感謝茨威格的寫作給了他啟迪。雖然電影的開頭引用了《心靈的焦灼》中的段落,但影片的故事卻與《心靈的焦灼》沒有關聯,安德森頂多是借用了小說中套疊的敘事模式。雖然片中的作家最後也離開了歐洲大陸,前往南美洲為心靈尋求「良藥」——這也與茨威格的真實經歷吻合——然而片中的作家卻並非明確指代茨威格。茨威格在希特勒掌權後離開了祖國奧地利,輾轉英國、美國等地,於1940年定居巴西。二戰期間,由於環境越來越缺乏包容性,極權、獨裁、納粹主義盛行,在對人性與未來的深深絕望中,茨威格與他的第二任妻子十指相扣,服藥自殺於巴西的居所。他再也沒有回到歐洲大陸,也沒能看到人性的復甦。
世世代代的人們可能都曾嗟嘆「人心不古」,然而二十世紀的人們對所處時代的失望很可能甚於任何一個時代。極端的暴力和進步是二十世紀的特點,短短一百年中,人們見證了最偉大的進步,也同時目睹了最恐怖的罪惡。藝術家是社會的良心,其實片中的作家指代的是誰並不重要,安德森甚至刻意略去了他的名字。也許他是所有為人類文明做出了一點點貢獻的每一位作家,他不僅可以是感動了女孩的作家,也可以是古斯塔夫引用的詩人,甚至可以是安德森自己,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在自己所處的時代發出了一點點吶喊,他們可能被聽見,可能被埋沒,然而他們共同創造的智慧卻是人類文明中最值得傳承下去的烽火。
影片的最後一句臺詞:「她確實是一座迷人的古老廢墟,但我再也沒能見到她一面。」這迷人的廢墟,究竟是那座曾經輝煌的飯店,還是那迷失的人性呢?《布達佩斯大飯店》是一部喜劇,同時也是悲劇,就好像是安德森這個偏執的完美主義者在說:世界是美好的,只是人類不識好歹。
《布達佩斯大飯店》預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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