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傅雷家書》。
年輕時候的傅雷,面對妻子與兒子,宛如「閻羅王」,一言不合便會如暴君般,對兒子使用暴力。面對外人時,他卻似「彌勒佛」一般,笑容憨態可掬。造成這種雙面人格的,是傅雷的原生家庭:父親早逝、母親嚴苛,生活孤獨,嚴重缺愛。原生家庭嚴重影響了傅雷的一生,他偏執、暴躁、自大。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於上海,因其出生哭聲洪亮,像打雷一般,故取名傅雷。1912年,傅雷四歲那年,父親傅鵬飛被誣陷陷入牢獄之災,受盡折磨,鬱悶去世。對傅雷來說,父親這個角色,從此在他的人生中,徹底缺失了。他家的四個孩子,除了傅雷,全部夭折,因此傅雷成了母親全部的希望。喪夫喪子,又失去了許多財產,傅雷的母親從此變得乖戾、偏執、暴躁,她把全部的希望和不幸都放到傅雷身上,嚴格教導傅雷。母親對他的學習要求,就是日復一日的嚴苛,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不好好念書,他母親就把傅雷裹起來,準備投到水裡淹死。——讀書打盹,他母親就用滾燙的蠟燭油燙還很小的傅雷。她還一度把傅雷綁在桌腿上,逼他對著父親的靈位認錯,以上吊要挾兒子……以至於傅雷後來回憶童年時,只是苦笑著說:「只有愁容,不見笑聲。」傅雷雖然在嚴苛的管教下打下了良好的學問基礎,但母親常年給他的精神壓力,讓他也形成了暴躁、乖戾的性格,父親的早早缺席,也使他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好父親。幾十年後,傅雷也是這樣對待他的兒子傅聰,童年的痛苦一直延續兩代。傅聰5歲時,在客廳寫字,父親不知何事就火了,「順手掄過來蚊香盤,擊中鼻梁,頓時血流如注」。有一次,傅聰練琴時稍有懈怠,傅雷發現後,拿出藤條,對著兒子一頓毒打。最後,只剩半條命的傅聰,還被父親綁在門口的樹幹上反省。對於年幼的傅聰來說,這一次挨打成了他心中的陰影,傷好之後,他一度離家出走,只為逃離父親的「嚴酷」。晚年的傅雷說:「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1927年,傅雷留學前,家裡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對象是表妹朱梅福,也算是兩小無猜、親上加親。1928年,傅雷趕往法國巴黎大學,學習藝術理論,接受西方文化的薰陶。在留學期間,傅雷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叫瑪德琳的法國姑娘,並萌生與表妹退婚的念頭,寫下退婚書後,託老友劉海粟把信寄回國中。後來傅雷發現瑪德琳交遊甚廣,自己只是個「備胎」,差點因此忿恨自殺。受此刺激,傅雷1932年學成歸來後,24的他與19歲的朱梅福老老實實結婚了。但傅雷覺得朱梅福這名字不洋氣,幫她取了英文名瑪格麗特,中文名則改為朱梅馥。1958年4月30日,傅雷被劃為"右派",在寫給傅聰的信中也隱隱提及。1958年,傅聰出走英國事件,對傅雷影響很大,他兩天兩夜沒吃一點東西,痛苦、憂慮、不吃不睡。1966年9月2日上午10點,傅雷夫婦被拖到了家門口,站在板凳上,雙雙戴著高帽子,接受殘忍的批鬥。9月3日凌晨,傅雷寫完遺書,夫婦二人在家中自殺,雙雙吊死在了家中鐵窗的兩邊,傅雷享年58歲,朱梅馥享年53歲。2013年10月27日,傅雷和朱梅馥的骨灰合葬於上海浦東的海港陵園,傅聰和傅敏兄弟請人在墓碑上刻下了這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這是傅雷家書中的原話,他還說過:「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瑕、清新,而且還指愛。」如果沒有遇到了一直委曲求全的朱梅馥,或許傅雷的人生將要改寫。朱梅馥接受的是西式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卻完全是舊社會那種一點沒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傅雷喜歡看書,她把他要看的書都放在跟前,把看過的書整理好放到一邊。傅雷愛咖啡,她就虛心求學,不恥下問,學習了幾個月,終於熟練地煮出來最好的咖啡。傅雷喜歡花,她就學習如何買花、養花,拜訪花匠,成了專業的花匠。傅雷不停寫作,文稿很多、也很雜亂,她就幫助傅雷整理得有條不紊,還要再一筆一划地謄抄下來。朱梅馥既大方、自由、新潮,又溫柔賢淑,學者楊絳誇她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裡的漂亮夫人、能幹的主婦"。結婚後的傅雷與朱梅馥,就是一剛一柔:傅雷的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教訓孩子、揍孩子,而朱梅馥都一一忍受下來。而在對待傅雷的「多情」方面,朱梅馥更是把以柔克剛做的淋漓盡致!從瑪德琳開始的每一段感情,傅雷其實都在證明自己有愛的能力,說風流也好、說濫情也罷。隨著傅雷的名氣越來越大,尤其在翻譯圈受到追捧,不少熱情的少女對傅雷神魂顛倒,甚至追到傅雷家中。第一次,一位姑娘到傅雷家中做客,朱梅馥看得出那充滿愛意的眼神,但她還是好生招待、喝茶聊天。這姑娘面對這個情況,受不了,主動選擇離開,承認自己的道行不夠,愛的不夠,也實在不忍破壞傅雷的家庭。第二次,1936年,傅雷認識了一位叫黃鸝的女子,兩人打得火熱。第三次,1939年,傅雷又迷上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直呼女神,就是他的愛。成家榴是香港影星蕭芳芳的小姨。當年劉海粟和傅雷兩個好友,同時任教於上海美專,同時愛上了成家的姐妹花——成家和、成家榴,還都是婚外情。看下這張1940年傅雷夫婦與成氏三姐弟合影 (前排左:成家復,前排右:傅雷,後排左:成家和,後排中:朱梅馥,後排右一:成家榴) 。她看著傅雷在書房,寫著與女子來往的信件,她也不說話。後來更是傳奇,傅雷對成家榴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成家榴去了雲南,傅雷就像死了一樣。於是朱梅馥打電話給成家榴,用誠懇的語氣對她說道:「 你快來吧,你來了,他才能寫下去。」不管如何的折騰,儘管傅雷想離開妻子和家庭。但是一直不做聲的朱梅馥讓他不忍心,成家榴也選擇離開,她受不了這原配的好。張愛玲寫了篇小說《殷寶灩送花樓會》,應當是脫胎於傅雷和成家榴的戀情。按照張愛玲的看法,成家榴可能因為這篇小說的影響,而離開了傅雷,並草草結婚。但是據傅敏回憶:「母親的善良偉大和寬宏大量感動了成,成後來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據說成家榴晚年曾對傅敏說過:「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工作。」傅聰還回憶說:「成家榴確實是一個非常美麗迷人的女子,和我爸爸一樣,有火一般的熱情,兩個人在一起熱到愛到死去活來。……雖然如此,但是或者因為他們太相似,所以命運又將他們分開。」「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是有根源的——當時你祖父受土豪劣紳的欺侮壓迫,二十四歲就鬱悶而死,寡母孤兒悲慘悽涼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麼溫婉,那麼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裡。「直到40歲後,傅雷好像突然長大,性格變得平和,對妻子好起來,過起了兩人體貼的夫妻生活。或許也是從此,傅雷一改往日嚴父的形象,開始與兒子做朋友。傅聰出國之後,傅雷在書信中,曾不止一次地表達悔意:「當時壯年,我還不懂得如何做父親,給了你一個痛苦的童年。傅雷一直盼望著和傅聰一家團聚,卻終未如願。傅聰與傅雷父子間的隔閡,未能當面消弭,也是永遠的遺憾。《傅雷家書》中,對其次子傅敏的關注相對而言少得很多,在密密麻麻的信中,傅敏只提到了寥寥幾處。一方面是傅聰的光芒蓋過傅敏,另一方面則是傅雷與傅敏的書信,在特殊年代被付之一炬,沒能保留下來。傅敏比傅聰小三歲,1937年出生於太行山區,在他的坎坷苦難的人生中,始終沒有泯滅正直和善良,感人至深。傅敏從小也酷愛音樂,喜歡小提琴,加上小時候看哥哥練琴,耳濡目染,便也想走音樂道路,考音樂附中。但是,在1953年,傅敏16歲初中畢業那年,他的音樂夢遭到父親無情的拒絕。傅雷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我負擔不起兩個孩子同時學音樂,你也不是搞音樂那塊料子,再說你哥哥從小就彈鋼琴了,你上初中才開始學小提琴,太晚了!」這樣,傅敏從華東師大一附中初中畢業之後,直升該校高中。1956年高中畢業時,傅敏本想報考復旦大學的外國文學系,像父親那樣當個文學翻譯。但領導對他青睞有加,要保送他到北京外交學院,將他培養成新中國的年輕外交家。於是,傅敏踏入了北京外交學院的大門。但在傅雷劃為「右派「、傅聰」叛逃「英國後,傅敏於1959年作為「代培生」,調入北京外國語學院。1962年分配工作時,沒有單位敢要傅敏,幸好北京第一女中的老校長楊濱把他要了過來,還叮囑黨支部成員,誰都不許把傅敏的家庭情況往外說。傅敏的教學工作做得很出色,楊濱校長讓他開實驗班,上觀摩課,把他評為教學骨幹。直到1966年9月3日晚8點,傅敏忽然接到舅舅朱人秀從上海發來的電報,只有六個字——「父母亡故,速歸。」就在傅敏還沒從失去父母的痛苦中緩過來時,與他相戀四年的初戀女友,也提出了分手,不想當"大右派傅雷的兒媳婦"!1968年8月,傅敏迎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校長楊濱被作為「走私派」揪了出來,對傅敏的批鬥鋪天蓋地,他也被關進牛棚。傅敏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殘害,選擇了跳河自盡,但是由於水淺,並沒有成功。被救起後又不顧一切的往牆上撞,但還是沒能自殺成功。接連兩次的自殺未遂,給傅敏帶來了更高浪潮的批鬥,指責他妄圖以自殺對抗運動。痛不欲生的他,趁上廁所時手摸電門自殺,結果因為穿的膠鞋絕緣,又沒能死成。既然死不了,那就只好,堅強地活下去。接下來的11年時間裡,傅敏都過著痛不欲生的生活。直到1979年,傅雷平反,傅聰從英國趕回來參加追悼會,將弟弟也帶去了英國學習。同事們揮淚相送,都以為他不會回來了。然而1980年8月,傅敏回到北京,繼續先前的教書事業。第一,不當任何"長"(出國前他是七中外語教研組組長),以集中精力鑽研教學;第二,要辦離婚手續(1974年傅敏結婚,其妻後去美國,留居異鄉),離婚了沒房子,請求在學校裡住宿。父親平反後,傅敏收到被抄家抄走的兩封書信,因自己信件損毀殆盡,想起父母與哥哥的書信往來,於是他說服哥哥出版這些信件,以作紀念。比起哥哥的輝煌、傳奇,身為次子的傅敏名不經傳。如果不是《傅雷家書》的出版,很多人都不知道傅家還有一個當了一輩子教師的孩子。傅敏曾說,我覺得,不管做什麼,都要做一個真正的人。他用一生的寬厚、善良、隱忍,證明了自己,無愧於一個真正的人。作家樓適夷這樣評價傅敏:「他沒有著書立說,沒有琴聲震世,但他絲毫不遜色於他的父兄。」傅雷夫婦去世後,27歲的江小燕從鋼琴老師女兒那裡,獲悉了傅雷夫婦雙雙自殺的消息。江小燕和他們夫婦素不相識,但是讀過他的著作,嘆服他的文採,敬重他的人品,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她聽說傅雷夫婦自殺的消息後,痛不欲生,聽說他們夫婦的遺體將在在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火化,而傅雷的兒子們都不在上海,骨灰無人領取。於是她到了火葬場,有人告訴她:"傅是黑五類,又是自絕於人民,又沒有直系親屬,按照上級規定不準留骨灰。"江小燕這個弱女子,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要冒死留下傅雷夫婦的骨灰。她冒充是傅雷的乾女兒,和傅雷的外甥一道到了火葬場,冒領了他們的骨灰,並將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存放。不僅如此,她還向北京寫信反映傅雷的冤屈,結果成了"現行反革命"。1979年,傅雷被平反後,他們夫婦的骨灰盒被傅聰領取,安葬到上海革命烈士公墓。傅雷被平反後,江小燕才徹底擺脫精神上的壓力,1985年,她完成了業餘大學的學業,成為了一名編輯。傅雷自殺六天之後,一位跟他有過交集的女鋼琴家也追隨他們而去。這個女鋼琴家叫李翠貞,跟傅雷是同鄉,也曾經去英國留學,是傅雷夫人的摯友,兩家一直有著深厚的感情。傅雷夫婦去世那一年間,他倆遭受過的經歷,李翠貞也一一領受過,她被強迫趴在地上爬過桌椅,用墨水塗滿整張白淨的面龐。當她聽到了好友傅雷夫婦自殺的消息時,這位女士恍然徹悟,她微笑著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並且精心的化了淡妝,然後才擰開煤氣,以儘量高貴優雅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不值得留戀的人世,這時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香港。直到1982年,李翠貞才平反昭雪,舉辦了正式的追悼會。「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傅雷家書》
傅雷的教育觀,可以從其《致成家榴》的一封信中體現出來,不妨來看看這封寫於1965年的信。第一,我認為教育當以人格為主,知識其次。孩子品德高尚,為人正直;學問欠缺一些沒有關係。第二,民族觀念是立身處世的根本,只有真正的民族主義者才是真有骨氣的人,而不是狹隘的國家主義或沙文主義者,也不會變作盲目崇外主義者。只有真正懂得,而且能欣賞、熱愛本國傳統的道德、人生觀、文化、藝術的特點,才能真正吸收外來文化的精華,而棄其糟粕。第三,求學的目的應該是「化」,而不是死吞知識,變成字典或書架。我最討厭有些專家,除了他本身學科以外,一竅不通,更談不到闊大的胸襟,高遠的理想。也有科學家在實際生活中毫不科學;也有文學家藝術家骨子裡俗不可耐。這都是讀書不化,知識是知識,我是我,兩不相關之故。第四,在具體的學習方面,我一向不大重視學校的分數,分數同真正的成績往往不一致。學校的高材生,年年名列前茅,在社會上混了一二年而默默無聞的人,不知有多少!反之,真正杰出之士倒在求學時期平平常常,並不出色。為什麼?因為得高分的多半是死讀書的機械頭腦。而有獨立思考的人常常不肯,也不屑隨波逐流,在一般的標準上與人爭長短。總之,求知主要是認識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客觀世界包括上下古今的歷史和千百年人類積累下來的經驗,以及物質的空間;主觀世界是指自我的精神領域和內心活動。這兩種認識的基礎都在於養成一個客觀冷靜的頭腦、嚴密的邏輯、敏銳的感覺和正確的判斷。再從大處遠處看,青年時代僅僅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智、愚、賢、不肖的程度還有待以後的發展,年輕時絕頂聰明的,不一定將來就成大器,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年輕時不大出色的,也不一定一輩子沒出息,所謂「大器晚成」的例子多的是。所以便是孩子念完了中學大專,做了幾年事,不論成績如何,也不能以成敗去衡量,一時的利害得失如何能斷定一生呢?你讀過卓別林的自傳沒有?以他十九歲前的情形(包括他的家世、教育、才具)來說,誰敢預言他是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藝術家之一呢?因為來信提到咪咪的考試成績,不知不覺引起我許多感想,也是我幾十年來經常思索的結果,寫出來給老友做一個參考。感謝支持,更好文章回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