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年中的時候,當時我的老師雷建軍有一次找到我,說:「我們要拍一個關於音樂的紀錄片,要拍攝一個叫蘇陽的人。」其實,當時我不知道蘇陽是誰,我回去聽了一下他的音樂,也覺得一般,沒有特別喜歡。但是,因為我喜歡拍紀錄片,也想進這種大項目組去體驗一下,所以,我直接答應了我的老師。
項目啟動之後,我發現其實這不光是一個關於蘇陽的音樂紀錄片,其實是想以蘇陽作為一個線索,去探尋他音樂創作上的一個根源。因為蘇陽的音樂是取材於西北的很多民間音樂,所以,我們這個片子也是以他作為源頭,去探索這些民間音樂是什麼樣的,同時去探索是什麼樣的人在歌唱這些民間音樂,以及這些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在這個片子裡,我負責跟拍的是環縣的一位皮影民間藝人,他叫魏宗富。這個人是來自一個皮影世家,從他的太爺爺開始就是唱皮影戲的,傳到他這兒已經是第四代了。但是,他所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他們家的後代已經沒有人在學習這門藝術了。而且,皮影戲在當地聽的觀眾也逐漸在減少。
第一次見老魏是2016年10月份,當時蘇陽要在北京辦一場展覽,展覽的內容包括請這些民間藝人到北京來演出。我當時先去環縣找到老魏,然後我跟著他來北京,拍攝整個這個參展過程。那是我第一次見老魏。當時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211國道旁邊的一戶人家演出,那也是我第一次看皮影戲。
老魏演出完那天, 我就跟著他一起回家,他演皮影用的那些箱子、幕布都放在他的三蹦子的後車鬥裡,我也坐在車鬥裡跟著他進山回家。當時我們沿著211國道走到了離他家最近的一個鎮子上,然後拐進了一條小路上山。當我們漸漸駛離了鎮上之後,就會發現月亮越來越明亮了。可能當時也是一個農曆十五或者十六的日子,所以月亮非常亮。我當時肉眼就發現它是能把整個大山全部照亮的, 而且,大山是呈現出一種泛白的淡藍色的感覺。
當時,眼前的場景就震撼到我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對西北的印象一直是風很大,陽光很強烈,沙塵很大,就像張藝謀或者陳凱歌他們早年拍的那樣的西北。但是我見西北的第一面,它就向我展現出溫柔的一面,這是讓我非常震驚的。
結束了第一次拍攝之後,我的第二次拍攝就是跟著老魏進行了一次長達一個月的下鄉演出。他騎著他的三蹦子,我跟錄音師坐在他三蹦子的後車鬥裡,在環縣山區的各個村子之間往來,可能這家演兩三天再去下一家。老魏到哪我們就到哪。他住在哪家,我們也跟他住在哪家,吃那家的飯,在那家聽戲。
其實當地的皮影演出的形式,真的算是一個活化石。它的演出方法就是戲班子會在每年的一個固定的時間到一個村子演戲,這個時間其實就是這個村子的廟會。那麼,在當地,每個村子的廟會時間是錯開的。也就是說,這個戲班子在這一村的廟會唱完後,他就要去下一個村子唱廟會。
廟會的一個意義,其實就是因為當地人很多年前唯一的謀生手段,就是靠眼前這片土地,他們需要種地。但是,西北那片土地讓他們又敬畏又恐懼,因為它太貧瘠了。當人們的付出和努力無法去達成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可能會寄託於一個什麼樣的存在,那就是他們心中的一個神。這個皮影戲其實就是唱給神聽的。
在戲班子到了當地的村子之後,他會先唱一個二三十分鐘的神戲,比如說他們會唱「天降麒麟子,輩輩狀元郎」「牛羊對對,五穀豐登」等等這些祝福或者保佑的話。
唱完神戲之後,才是一個講故事的戲,大概有個兩三個小時左右。但我個人認為,現在信息如此發達的一個時代,娛樂形式也在改變。那個故事戲對他們來說可能不重要了,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神戲。因為,其實他們現在還在從事耕種的生產方式。甚至老魏也認為,皮影戲現在還能再繼續演出,其實都是被封建迷信救了。
老魏他們的魏家班,其實是從他太爺爺那時候就成立了。他是跟他爺爺學的戲,因為他父親在老魏很小時候就去世了,所以,老魏大概是從16歲開始跟他爺爺學戲。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老魏應該算是當地的一個紅人,他跟他爺爺到過的演出的地方簡直可以說萬人空巷,演出的窯洞都會擠滿了人,全村人都會過來看,這一唱就能唱到天亮。
當時,老魏跟他爺爺唱戲的時候,一般都是拿兩套箱子唱,比如說他們走著山路到了一個地方了,這裡有兩條路,分別通往一個村子。當時唱戲太火了,各個村都找他們,所以他跟他爺爺不得不分成兩套箱子,分別去這兩個村子演出。後來他爺爺把這兩套箱子都傳給他了,這兩趟箱子大概有七八十年左右的歷史了。
其實現在老魏用不上兩套箱子了,他現在唱戲的量就一套箱子就行了。所以他一直在琢磨著怎麼把自己的一套皮影給賣掉。過去,也有人上門來問價,但他總覺得價格太低了,所以也遲遲沒有賣。除了這兩套他爺爺給他的皮影之外,他自己還有一些自己的收藏。
他收過幾個清朝傳下來的皮影,那個皮影的質地會更好一些。首先它那個牛皮是要經過一套非常複雜的處理工序,來達到那種堅韌的程度,然後再去上色、製作、雕刻。那個皮影顏色已經很黑了。因為他們早年唱戲用的都是青油燈,燈油散發出來的煙會把皮影燻得很黑,但是你透過黑黑的痕跡,還是能看見皮影的顏色非常鮮亮。
大家印象中的皮影可能都是驢皮做的,但其實老魏所用的那一套是牛皮皮影,當地人也管那叫牛皮娃娃。老魏所用的那些皮影基本上都是陝西生產的,也就是說西北這一片的皮影應該都是牛皮製作的。老魏的皮影就是裝在一個箱子裡,大概有個上百件,皮影人頭跟身子是分開的。比如說這個人頭是一個小生,這是一個老生,這是一個皇上,這是一個武將,對應的身子也有很多,比如說有戎裝,有官服,有小女孩的衣服等等。它的頭是可以和衣服互相搭配的。這戲箱裡最逗的是,裡面有一部分皮影,是一套現代戲。裡邊有一些洋鬼子,有一些紅軍,還有一些日本兵。老魏曾經給我展示過現代戲的皮影,他還拿出來耍了一下。
另外,我還看過皮影箱子裡有一個小冊子,那個冊子展開了之後是大概寫了有幾十齣戲。他跟我說,這個冊子是原來他們唱戲的時候拿出去讓人點戲用的。比如說大家會想聽哪個故事,想聽哪段戲,就在冊子裡挑。但其實大家現在不重視這個戲了,也不知道有什麼戲可聽。所以每回老魏也就是唱他那一兩齣保留曲目。
我接觸這個項目之前,從來沒聽過皮影戲的。我對民間音樂也完全不了解,甚至覺得有點無聊。我研究過皮影的那套敘事方式,它是一個特別囉嗦的敘事結構,比如說皇上今兒要說些什麼事,他一般會先自己上來念叨一遍,就說哪有人來攻打我了,我得讓我的大臣們出兵去打仗。他自己念叨完了,皮影就開始演了,大臣們上來了,然後皇上就跟他們說哪出兵要侵犯我們,要去打他們。大臣們答應說好,然後就下去了。皇上這時候又會自己再唱一遍。
也就是說,這一個故事在戲中要來回來去說三遍。所以,他的敘事是非常緩慢的。如果我們聽不懂唱詞,我們不注意它的曲調唱腔的話,我們只看皮影亮子(註:皮影的屏幕),其實你會感覺人物都沒太動。所以我一開始就覺得這太無聊了。唯一覺得有意思就是兩軍交戰時候,打鬥的場景還是非常有趣的,它會有那種一個飛刀過來把一個人頭砍掉的那種情節,那還是讓我挺驚訝的,覺得非常有意思。
後來我就逐漸了解他們那種生產、生活方式了,也就是之前我所說的那套皮影演唱的邏輯之後,其實就不太關注表演上的這些內容了。聽到他們唱戲,總會聯想到他們的生活。我聽到他們特別尖利的曲調和唱腔之後,我也不會覺得刺耳,我是能感覺出來有點吶喊的感覺。他們是希望神能聽到他們的呼喚或者祈福。所以後來我看皮影戲,就會更能靜下心來去聽。
其實老魏除了這些正本的戲,他還有一些小段,那些小段的曲調就會更加豐富一些,比如像他們魏家班有一個非常拿手的劇目叫《賣道袍》,那個戲的曲調就很好聽,我現在有時候也會聽一下那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