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侯孝賢最厲害的是什麼?
在我看來,是他的雙重視角,起碼他早期的電影是這樣的,無論是《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甚至是《悲情城市》。他電影裡的人物懵懵懂懂卻又活潑地活著,這是侯孝賢世俗的那面,他愛他的主人公,能夠理解他們的苦樂;同時他時常遠觀的鏡頭,以及空鏡,則是他超脫的那面,這是浸染著道家風範的上帝視角。當他被人間情事所打動的同時,一種空無的悲涼與豁達也同時並生,有情與無情、當下與永恆、人間與世界在他的電影裡是雙生兒,侯孝賢的電影總是能勘透這些詞的皮相,戳破它們之間紙般薄的屏障。他輕輕晃動那些讓人生變得穩定的錨,卻又不經意停止,讓我們突然某一刻對人生產生失重感。毀掉人生的那層糖衣,那是憤青做的事,叫尖刻;憐愛與懷疑和平共處,互不否定,這一種通透叫做蒼涼。
說了這麼多,是想講早期侯孝賢有一種蒼老與年輕兼具的氣質。上面所講的幾部電影,裡面的人物是有未來的,他們在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對未來的眺望中偶遇荒涼。侯孝賢早期的電影是生命力飽滿時窺到終局的感傷,是感情過剩時對枯竭的節制想像。
想一想,為什麼侯孝賢早期電影裡這麼多老人:《風櫃來的人》裡的腦癱父親,《童年往事》裡肺癆父親,錯把臺灣鳳山當香山的奶奶,《悲情城市》裡的爺爺?他們實際上是時間的真正造物,他們用他們的痴、呆以及老態標明終點,他們是侯孝賢電影裡的座標系,是厚度的來源。
從這個角度說,再滄桑,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新奇。
二
如果說侯孝賢早期的電影,是在生命力豐沛時第一次感到欠缺的驚心動魄,那後期的侯孝賢,則沒有了那種看似沉婉卻清脆的喟嘆。
當虛無成為日常時,那日常就有了真正的意義,那實在的、沒有時間縱深的日常成了唯一堅實的東西,還原那個時間與空間裡面人的情感紋理、他們行走坐臥所留下的痕跡才有了形而上的意義。這個時代的他,更加節制他在普通觀眾看起來已足夠節制的抒情手段,而更願意用儀式感的沉默去表達他的尊重。
《海上花》似乎是個完美的例子。就在這時這地,那些近乎凝滯的時間裡,幾個妓女與幾個嫖客的情感糾葛,卻是這樣豐富。在這兒,侯孝賢有點兒像個畫家,他在一個時間刻度上,精細地描摹人的各種情狀。這真是青樓裡的清明上河圖。
在侯孝賢這兒,這些瞬間有著比所謂宏大敘事更大的意義,所以這些日常得瑣碎的場景變得異常儀式感,莊重得不敢驚憂。完全的沒有外景,以及沒有故事的前因後果,讓這段時間變得形式感十足。
對於侯孝賢來說,這仍然是個雙重視角,影片從始至終不出現的外景,就是個巨大的空鏡頭,就像在曠野無垠的幽黑時間海裡的一盞燈,讓影片最後被照亮。
三
終於說到了《聶隱娘》。
關於情節方面的東西我不想說,雖然說這是侯孝賢第一部貌似強情節電影,但侯孝賢有權力把它拍成現在這個模樣。
我想說的是,他的兩個基本電影態度的失效,就像前面所說,他的靜觀鏡頭之所以有效,在於他電影中人物的懵懂與鏡頭的全知之間的對位,它既是敘事,也是態度。侯孝賢之前的故事都是日常故事,它再怎麼戲劇性的變化,無非是生老病死聚散離合,那個節制而不靠近的鏡頭,時刻在提醒你出戲,就像你某一瞬間突然頓悟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靜一樣。而在這部電影中,人物的命運並沒有宿命感,它是聶隱娘的一道自由選擇題,無論聶隱娘怎麼沉重,她仍然是自由的,這時侯孝賢停滯的鏡頭似乎變成了一種反向的炫技,看他怎樣在有限的視野裡完成更複雜的敘事。
另一個是儀式感的問題。在《海上花》中,儀式感來自於侯孝賢對於這時這刻正在流逝的每一個時間顆粒的尊重,來源於對逝去這一絕對存在的反抗。而在這部《聶隱娘》中,沒有了終將消逝的時間這一最大變量,影片的儀式感被抽空成了全體演員僵硬的表演,以及那篤定的固定鏡頭。
這可能就是我對這部電影真正不滿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侯孝賢自帶鐐銬的決絕,這是手藝的一種體現,就像他在數次採訪中提到他看了多少史料,怎樣找到限制的陳述,這更多的是科學家解出歌德巴赫猜想似的興奮。
因為上述兩種態度的缺乏,這部電影的留白也就變得沒有了意義。劇情上的留白在侯孝賢之前的電影裡,更多的是一種對於命運洞察的高屋建瓴,就像皰丁解牛一樣,由起點到終點,不需要廢話,他能簡約地呈現生命的骨架,卻又散發著人間的熱氣。而那些簡省的,在諸多類型片裡被濃墨重彩的東西,就像空谷回聲一樣,因不在而有著更重大的體積。而這部電影中,留白大部分都是敘事性的,它給觀眾帶來的更多是燒腦後拼圖式的快感,而非直抵實質的通靈式體驗。
因為這種視角的缺失,讓影片那些美得讓人相信「原來山水畫是寫實的」空鏡,變成了純風景畫,《戀戀風塵》最後個人悲喜與山川似乎突然有了呼應的感動,在這部電影裡讓位於一種對於侯孝賢拍出罕見的中國山水質感的感激。這當然也是種優點,但它更像侯孝賢給我們的額外禮物,而非從影片肌理裡散發出的醇香。
四
《聶隱娘》對於我來,更多的像是侯孝賢一部概念先行的電影。但他基本被掏空的生命體驗無法適用於此,而影片的形式又無法支撐他過於明顯的風格企圖。於是最終他用慣性完成了這部電影。
它有著極為精細的美術,極為精細的場面調度,但我卻看不到他的基本態度。對於愚鈍的我來說,這真值得憂傷。
首發於《鳳凰網文化》
作者簡介:
梅雪風,媒體人,曾經《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電影世界》主編,現《大眾電影》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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