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導演吳貽弓於2019年9月14日逝世。這是2012年的訪談。
電影《城南舊事》劇照
「這是我迄今為止獲得最高的一個榮譽,也是一個純粹的、專業的、不摻雜任何其他成分的榮譽。我特別珍惜,也感到無比榮耀。最後我要說的是,電影萬歲。」在日前舉行的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度表彰大會上,榮獲終身成就獎的中國文聯榮譽委員、著名導演吳貽弓的此番動情的感言引起全場長久的掌聲,而吳貽弓在賈樟柯、陸川、王小帥、張揚4位「第六代」導演的陪同下一同領獎,也體現了中國電影人薪火相傳的含義。
吳貽弓的導演代表作、拍攝於1982年的《城南舊事》曾創造了當年的很多紀錄,作為中國導演協會年度表彰大會的活動之一,該片在北京中華世紀壇數字藝術館舉行了特別放映活動。30年前拍攝的這部影片,在今天的大銀幕放映別有一番慨嘆和滋味在其中。同為「第四代」的鄭洞天曾評價該片「感傷的故事沁著溫馨,消逝的人物留下笑靨,凋敝的胡同別有情趣,這種『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的情愫,賦予了《城南舊事》一種神聖感,淡淡後面透著凝重」。而當「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送別》片尾曲響起,當影院場燈亮起,已是73歲的吳貽弓就坐在一群「80後」、「90後」的年輕觀眾中間,他激動得有些哽咽地走到臺前,向觀眾深鞠一躬說,感謝大家能夠專程來看這部電影。
記者:拍攝於30年前的《城南舊事》此番再在大銀幕上放映,現在您如何評價這部影片?
吳貽弓:總體來說,它是部慢熱型的電影。現在是快速消費的時代,《城南舊事》不像現在的商業大片,紅火那麼一會兒。《城南舊事》已經30歲了,我們還保持著每年播出3次的紀錄。當然,不是在電影院裡播出,是中央臺每年春節、中秋節、國慶節都會播放。每次播映後,都會收到觀眾的反饋,也映證了影片的「慢熱」是有持久性的。
記者:《城南舊事》中已能深刻體會到這種自覺的實踐,而且細節的真實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賣綠盆兒的、打糖鑼的、換火柴的、出紅差的……可以說是北京舊城的一曲輓歌。
吳貽弓:首先我想說這與當時的創作環境有很大關係。在上世紀80年代,上影廠拍一部影片平均的資金是29萬。但這部《城南舊事》花了57萬,那時自己的壓力也很大,已經過世的徐桑楚廠長是真正的電影事業家,他有這個魄力和遠見,也促成了上影80年代的輝煌,正是他拍板追加資金拍攝了這部影片,影片最後拷貝發行回收了110萬,可以說還是賺錢了。
另外說一個細節,很多人都以為《城南舊事》中大量北京老城的景象是我們實景拍攝,其實都來自上影廠美工們的巧手。別說現在北京天翻地覆的變化,30年前我們來北京拍攝時,其實已經拍不到林海音原著中描寫的原汁原味的南城街道和胡同了。影片中除了西山紅葉和「瘋女人」家小院子是真實的之外,其他都是我們搭的景。當然,「瘋女人」家的院子,在我們拍完之後,也拆了。那些胡同,街道包括影片中的「偷兒」躲藏的那塊草地,都是我們上影廠的美工們在廢棄的江灣機場實景搭出來的。當時的上影人真的很牛!
記者:據說讀過《城南舊事》的劇本後,許多人曾因「沒有戲」而替您擔心,但您卻並不把功夫花在「找戲」上,相反去探索電影對戲劇因素的消溶。現在很多導演都是拿著劇本先「找戲」,甚至拼命「加戲」,甚至強行「湊戲」,離開戲劇套子恐怕就抓不住觀眾。更有意思的是,很多觀眾都是先看了《城南舊事》的電影又去找小說來看,可以說《城南舊事》是文學改編電影的一個範本。
吳貽弓:臺灣也曾拍攝過《城南舊事》,但林海音說她只承認我們拍的這部。影片開拍應該說是有一定政治意義的,雖然影片本身並不直接反映某種政治內容。林海音1960年就出版了這本自傳體短篇小說集,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開始有計劃、有選擇地公開介紹臺灣作家的文學作品,渠道打開了,這部《城南舊事》便傳到電影圈裡,首先由北影廠的老導演伊明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劇本改編後,首選當然是北影,但因各種原因北影沒有拍,當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陳荒煤向上影大力舉薦該劇本,上影廠領導一致肯定,拍板投拍。
記者:經常聽到有觀眾問:您一位土生土長的上海導演怎麼拍了這麼一個京味兒十足的影片?
吳貽弓:黃宗江與林海音幾乎同齡,他曾說,如果由他來寫那時的北京,其回憶的準確性肯定不如小說作者,記憶力已被北京近年來不知不覺的變化磨損了,而我們這群不生活在北京的人,應該對北京更敏感,無論是它的過去還是現在。於是我們去尋找舊北京的那種「味兒」,我們用「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來作為總基調結構全片,北京的冬陽、駱駝隊的鈴鐺、《我們看海去》的課文以及所有那些人物來表達那種溢於言外的感情,那種「舊」事的感覺一下子便出來了。散文化的作品的確改編很難,三段沒有什麼關係的人物構成的毫無聯繫的故事,是保留原小說的分段式結構,還是打散後重新交織?我們抓住了「每一段故事的結尾,裡面的主角都是離我而去」這種情緒積累構成了特殊的味道。但我想說,這些都是《城南舊事》「這一部」影片的獨特性。一戲一格,區別對待,才是真意所在。
記者:《城南舊事》令人慨嘆的還有導演全面的文學藝術修養和對電影藝術規律的深刻研究,這在當下的電影創作者中已屬罕見。可以說現在文藝創作大環境比較浮躁,太缺少對電影文學的用心把握、在電影觀念和電影語言上的自覺探索和對各種細節的精鏤細琢。
吳貽弓:有一個記者問我「現在還能不能拍出《城南舊事》這樣的電影?」我說:「這個電影在現在不可能誕生。」因為這是屬於上世紀80年代的深情,是在一個時代背景下產生的深深的共鳴。在拍《城南舊事》的時候,我當時想著將來怕是沒有多少人會看這部電影,也沒有過多去想怎樣去感染觀眾,只是想著如何把我十分摯愛和同情的這幾個人物誠實地呈現出來,並通過這些人物讓觀眾認識上世紀20年代舊北京的畫面,我的目的僅此而已。我希望全體創作人員都去愛這些人物,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用一點一滴的具體工作踏實積累到我們的影片中。但是有意思的是原本淡淡的影片,卻間接地獲得了一種濃烈感,這是一種通過觀眾實際感受之後補充加強起來的共鳴效果,是觀眾們「想」出來的結果,我通過這部影片才真正覺察到。
藝術交流 VOL.02/2012|張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