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艾略特《荒原》裡的恐懼與希望

2020-12-19 金汐筆談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T.S.艾略特《荒原》

出生於美國,畢業於哈佛大學哲學系,又轉到牛津大學上學,畢業後當過編輯、教師,20歲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因為「革新現代詩」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T.S.艾略特這位加入英國國籍的美國人,被英美兩國都視為「自己國家的詩人」。

艾略特的長詩《荒原》比他本人更為有名。

詩篇名Waste Land,waste在英語裡是荒廢、無用的含義,waste land原初的含義就是「沒有經過文明浸染的,荒涼的地方」。

而無用、荒涼,是以人的眼光來看的,這片土地實際上就是沒有「被用作任何用途」,這是一片「不能被文明化或馴化的土地」。

莊子見到因「無用」而免於砍伐的大樹,感慨道: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也許在艾略特那裡,「荒原」的「無用」抵抗著技術化與功利化,持守著人的內心

01恐懼與死亡

在《荒原》裡那些死亡破敗的景象中,恐懼無處不在。

景象可以描寫,然而情緒卻只能傳達。

詩中的「我」童年就浸染在恐懼之中。

我很害怕。他說,瑪麗,瑪麗,牢牢揪住。我們就往下衝。在山上,那裡你覺得自由。

這種孩童時就具有的恐懼如影隨形。怕水裡的死亡。我看見成群的人,在繞著圈子走。

我們對恐懼是如此熟悉,當恐懼升起的時候,很少去注意恐懼是怎樣的,處於恐懼之中的我們不會去觀察周圍的東西如何造成我們的恐懼。

艾略特對恐懼的描繪入木三分,恐懼是我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是夜間升騰的影子,跟在後面邁步。

更多的時候,恐懼是沒有對象的,是一種莫可名狀的「畏」,而不是有具體原因的「怕」。

伴隨死亡在敲門,恐懼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荒原》充滿了無處不在的死亡意象。

開篇即是「死者葬禮」。

即使沒聽說過《荒原》,也一定聽說過網絡上流行的那句「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這就是《荒原》的經典開頭。

四月在北半球是春天,「丁香」「春雨」「根芽」本是生機勃勃的景物與象徵。

然而「丁香」長在「荒地上」,「把回憶和欲望摻和在一起」,「根芽」是被春雨催促的「遲鈍」的根芽。

相反,冬天卻使「我們溫暖」。

艾略特以天才的想像將「草長鶯飛四月天」與殘酷的死亡聯繫起來,殘忍地揭開了萬物復甦之後冬季依然會來的現實。

死亡無處不在,也不會被春天掩蓋。

不太喜歡現代文學研究理論中常用的「創傷」一詞。似乎《荒原》所傳達的情緒是一戰之後的創傷,而稍微傷感或者「負面」一點的情緒就是「創傷」。

實際上,死亡、恐懼、沮喪、茫然、無聊......都是人的正常情緒,就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裡說,情緒是人(此在)的生存方式。

人無時無刻不處於情緒之中,發呆放空也是一種情緒。

距離《荒原》寫作年代已近一個世紀,然而不只是經歷過一戰的讀者才能體會,《荒原》中的空虛、信仰缺失、混亂無序並未遠離,今天讀來依然有相當大的震撼和共通感。

這不只得益於《荒原》所描寫的意象,還有傳達的方式,也就是諾貝文學獎授予艾略特時稱讚的「革新現代詩」。

02時間與空間

《荒原》是一首「混亂」的詩。

說「混亂」,因為沒有傳統詩歌的「秩序」,這種秩序可以是時間的,也可以是空間的,或者是語言的。

而《荒原》則像是穿越時空的電影蒙太奇,展示了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裡的意象。

在第三部分出現了基督徒和佛教徒,第五部分則布滿印度教的元素。

不只宗教方面雜糅,歷史方面也涵蓋了古希臘、亞洲等多地的傳統和歷史,即使這些歷史都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這些事和人的年代、地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他們傳達給讀者的一種意識和人類共通的情感,這樣的歷史在二十世紀出現,甚至在二十一世紀出現也毫不違和。

艾略特用這樣的方式解構了傳統的線性時間,而營造了一個充滿了歷史感的環境。

在《荒原》中,歷史與現實「並存」,羅馬時代的事跡、古希臘的神話傳說、聖經故事、禪宗教義,都在城市的街頭巷尾出現,完全打破了過去與現在的界限。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了歌。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麵包的薄紙,綢手帕,硬的紙皮匣子,香菸頭或其他夏夜的證據。仙女們已經走了。

在泰晤士河這個意象中,既能看到古典的泰晤士河,也能看到時尚之都的現代場景,不同年代的畫面相互交織。

倫敦橋既是現代城市的象徵,又是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的橋,真實與想像交織。

這樣的好處在於,完全打破了過去-現在-將來的敘事時間。

人們通常用「時間線」來說明時間是一個有方向有重點的「線」,在文學中敘事朝著這條線來發展。

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悲劇是早已註定的,一切的發展與走向都沿著這條「時間線」行進,最終完成這個神諭。

這種時間被德勒茲受柏格森啟發稱為「時序性時間」,即使講述者通過「倒敘」「插敘」的方式來打亂,依然能還原成一條「時間線」。

然而在《荒原》中,過去、現在、未來是重合的,或者說不存在過去、現在和未來。

過去的記憶在當下綻放,一同奔向未來,人所體會的是夾雜著過去的當下情緒。

敘事目的也不是時間目的,為了解開某一個謎題,促成某種情節,而是時間本身,是人當下的情感。

這種情感不只穿插在不同的時間、空間中,甚至是不同的語言中。

倫敦橋塌下來了塌下來了塌下來了然後,他就隱身在煉他們的火裡,我什麼時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樓裡受到廢

這一段用不同的語言寫成,義大利語、拉丁語、法語,在結尾讓時-空的交融達到了頂峰。

03片斷與希望

《荒原》被認為是艾略特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他自身文學理想的實踐。

艾略特一向認為情感與體驗在文學作品中佔據重要地位,甚至比情節、人物更為重要。

誕生於混亂之中的《荒原》是艾略特對自己脆弱與無序的體驗的傳達。

的確,這是一首令人費解的長詩。

艾略特頗為欣賞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對神話故事的化用,在詩中也多處用典,他自己加的注釋就有幾十個,很難想像一首詩的注釋堪比一篇學術論文……

然而正是這樣的複雜,讓不同的人讀《荒原》都會有不同的體驗。

《荒原》以三個「平安」結尾,回味無窮。

原文裡的「Shantih」是梵文,音譯過來是「尚提」,意思是「寧靜」「和平」。

習練瑜伽的朋友可能會有在練習之前老師帶著大家雙掌合十,唱誦OM的經歷。

OM在梵語中的發音象徵宇宙本體能量的聲音。

瑜伽練習結束老師也會帶著大家唱誦三聲「Shantih」,意味著平和地接納「我」「你」和「我們」,祝願萬物與人和平共處,人類和平友愛,傳遞愛和慈悲。

《荒原》裡不只有著戰後的惶恐,還有著希望。

個體無法對抗洶湧的技術大潮,甚至有一種悲觀的論調說,人只是一團設置好的基因的集合,完全沒有屬於「人」的東西。

且不說這種觀點能否被證實,單說以「人是什麼」這種觀點來定義人,就是不全面的。

個體無法被定義,因為作為個體的人永遠有著超出定義範圍的豐富與可能性。

正如《荒原》的最後一節,每個人都有「支撐自己以免毀滅」的「零星片斷」。(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正是這些片斷構成了獨一無二的「我」。

花一些「無用」的時間,找到這些片斷,抓住它們,帶著它們繼續走下去,這是做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驕傲。

相關焦點

  • 現代主義詩歌《荒原》作者艾略特,是什麼讓他覺得春天是殘酷的?
    但在另一位詩人的筆下,四月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樣子:「四月天最是殘酷,它在荒地上生丁香,摻和著回憶和欲望,讓春雨挑撥呆鈍的樹根。」這個橫跨四行的長句,開啟了二十世紀最為重要的現代主義詩歌——《荒原》。它的作者艾略特,也憑藉這部裡程碑式作品,一舉奠定了他在英語詩壇中的宗師地位。《荒原》之所以重要,源自它對現代生活的絕望式呈現,在這種呈現中,艾略特幾乎成為了現代主義的先知。
  • 艾略特:《荒原》| 手稿珍藏本
    1921年,33歲的艾略特由於精神原因,在瑞士療養的3個月內「胡思亂想」,寫下了《荒原》初稿。原詩800多行,經大詩人埃茲拉·龐德刪改近半又加以編定後,成為最終的434行。艾略特謙虛地將這首詩題獻給龐德,稱其為「最卓越的匠人」。 「死者葬禮」,「對弈」,「火誡」,「水裡的死亡」,「雷霆的話」,《荒原》以五部曲構成,其中水的意象貫穿始終,象徵著人類精神的枯竭與泉源。
  •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略特
    作者:何 路「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這是《艾略特詩選》中《荒原》一詩開頭的四行詩。或許人生本來就是一座荒原,荒原上雜草叢生,荊棘遍地,亂石穿空。在荒原上行走,要麼被欲望迷醉,要麼被風沙迷路,總也走不出去。
  • 不完美的一生——T.S.艾略特
    艾略特青年時期在哈佛大學學習哲學和比較文學,對黑格爾哲學感興趣,深受法國象徵主義文學的影響。1914年,一戰爆發後,艾略特定居英國倫敦。1922年,艾略特發表《荒原》,被認為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一部詩作,是英美現代詩歌中裡程碑的作品,這部詩作讓艾略特一躍成為世界級的詩人。1927年,艾略特加入英國國籍。
  • T.S.艾略特與《荒原》:我能連接烏有與烏有 | 一詩一會
    當時正值一戰結束不久,「每個人的個人生活都被這場巨大的悲劇所吞沒,人們幾乎不再有什麼個人經驗或感情了」,艾略特曾在一封信中如此寫到。或許是懷著對個人與時代的悲觀心情,艾略特正式開始創作人生中最重要的詩篇《荒原》。這首詩共計433行,由五個章節——「死者的葬禮」「弈棋」「火誡」「死在水裡」「雷霆說的話」組成,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充斥著混亂與虛無、幻滅與絕望的世界圖景。
  • T.S.艾略特與《荒原》:我能連接烏有與烏有|一詩一會
    或許是懷著對個人與時代的悲觀心情,艾略特正式開始創作人生中最重要的詩篇《荒原》。這首詩共計433行,由五個章節——「死者的葬禮」「弈棋」「火誡」「死在水裡」「雷霆說的話」組成,為讀者展現了一幅充斥著混亂與虛無、幻滅與絕望的世界圖景。
  • 艾略特《荒原》象徵意義
    艾略特寫的《荒原》是現代英美詩歌的裡程碑,是象徵主義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艾略特的成名作和影響最深遠的作品。
  • 林徽因、舒婷、艾略特筆下的四月,哪個擊中你的心靈
    1977年春,又是人間四月天,一位叫舒婷的女子,在四月的黃昏裡,也寫下了自己的思緒。荒原其實,四月之詩,不僅是愛與柔情——也有殘忍和決絕。比如艾略特,在被視為當代象徵主義詩歌裡程碑的長詩《荒原》中,他開篇即寫道: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這一章的標題叫「死者的葬儀」。
  • 從詩歌結構到病態語境,艾略特《荒原》:西方現代社會的一曲輓歌
    01 詩歌結構:猶如一曲西方社會送殯的輓歌《荒原》全長432行,艾略特把浩繁的現代生活安放在遠古神話提供的框架裡,將長詩分為《死者葬儀》、《對弈》、《火誡》、《水裡的死亡》、《雷霆的話》五章,頗似貝多芬晚期創作的五樂章鋼琴奏鳴曲形式,最著名的如《悲愴奏鳴曲》,相對獨立又彼此呼應,低回哀怨,恰似一曲西方社會送殯的輓歌。
  • 《荒原》—— 艾略特 原文及解析
    《荒原》—— 艾略特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
  • 做有用的事,說勇敢的話,渴望美好的事,一生足矣——艾略特語錄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艾略特 《荒原》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託馬斯·艾略特 《空心人》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烏雲捲走了太陽。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
  • 艾略特的丁香花
    黃維樑 香港學者、作家  黃維樑 香港學者、作家   友人萬奇教授在微信大「秀」美麗的丁香花,近來坊間則銷售中譯的《艾略特:不完美的一生》,我想起艾氏有名的詩。春天四月,花香鳥語萬物欣欣,艾的《荒原》卻一開始就反傳統地說「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死土上長出丁香……」;《荒原》敘述斷裂、意象支離、用典至深至僻,從荷馬到莎士比亞到丁尼森,從來沒有這個寫法,此詩「反叛」至極。  我讀此詩,讀艾的詩論,讀別人所寫艾的傳記,知道他不主張「詩中有我」,他認為我們讀詩不用連詩人的生平一起讀,又知道他婚姻生活不美滿。「詩中無我」?
  • 《T.S.艾略特傳》:「完美」與 「不完美」
    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英]林德爾·戈登著,許小凡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一無巧不成書——甚至與書有關的一些事,似乎也因為書,碰巧都湊到了一起,在4月,在艾略特筆下「最殘忍的四月」接踵而至。今年年初回國,意外看到一本相當不錯的譯著,《T. S.
  • 艾略特:荒原
    託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年9月26日-1965年1月4日)(通稱T·S·艾略特
  • 四月不像艾略特所說是殘忍的季節,四月,是杏花的季節 韓松落專欄
    杏花四月天這幾年,每到四月,我都儘量減少外出,儘可能多地待在家裡,原因實在難以啟齒。一到四月,杏花就要開了。日期不盡相同,如果天氣暖和,會提早到三月底,如果天氣比較冷,就會推遲到四月中下旬,正常年份,都是在四月初的那幾天。總之都是在四月。對我來說,四月不像艾略特所說,是殘忍的季節,四月是杏花的季節。
  • 艾略特詩歌三首,品讀現代主義大師的精神和意象傑作!
    《荒原》分《死者的葬禮》、《弈棋》、《火的布道》、《水裡的死亡》和《雷霆的話》五部分,全詩共433行,使用了七種文字和大量典故,涉及35個古今作家的56部作品,且用典突兀,意象紛繁,體現出鮮明的現代主義特徵。艾略特完全不同於海子。他《荒原》中的第一節《死亡葬禮》簡直就是跳躍性極強的小說,中間僅僅穿插了少量的詩性句子,感情平穩,並且從敘事中找到了平淡的故事意識與感覺,支撐起了詩歌構架。
  • 荒原、艾略特與四個四重奏
    荒原、艾略特與四個四重奏潘建設——選自《狀態主義》 荒原
  • 艾略特的情史和情詩
    // 我想我們在老鼠的小徑裡, / 那裡死人甚至失去了殘骸。」維芬後來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於1947年在瘋人院中病故。因此艾略特為之寫「情詩」的,只能是他第二個妻子法萊麗。據說還在少女時代,法萊麗第一次聽到艾略特朗讀詩歌,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到他身邊去,為此她還專門去讀了一處秘書學校,如願成了他的秘書。接著在1957年,儘管兩人有著近四十年的年齡差距,更如願成了他的妻子。
  • 他寫愛,寫繁殖,寫現代人的空虛 | 紀念詩人艾略特
    ▲詩人艾略特「四月是殘忍的季節,從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上個世紀,詩人T.S.艾略特憑藉《荒原》被許多讀者知曉,成為西方現代詩歌殿堂裡一個怪誕而驚奇的名字,這個名字漂洋過海,甚至影響到穆旦、馮至等中國詩人的創作,一時間,在西南聯大,艾略特成了和奧登一樣炙手可熱的「偶像」,一個迅猛的先鋒詩人。《荒原》被解讀出絕望的氣息,不過在艾略特看來,現代人精神荒蕪,卻並非無法重建。
  • 秘密情書公開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浪漫詩人艾略特的另一面
    範·海倫(Van Halen)《秘密》裡的這句詩委婉地表達了一個問題——當愛情失去溫度之後,所有曾經的瘋狂、歡樂、交匯,都去了哪裡?當激情的蠟燭燃盡,火光是會像熄滅的星球一樣繼續發亮,還是完全消散在虛幻中?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詩人艾略特(於194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艾米麗·黑爾保持著不尋常的親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