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最是殘酷,它在荒地上生丁香,摻和著回憶和欲望,讓春雨挑撥呆鈍的樹根。」
作者:王子健
「清明向來晚,山淥正光華」,這是唐人元稹筆下的四月之景。於國人而言,四月正值春暮,滿目春景,正是遊樂的大好時節。但在另一位詩人的筆下,四月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樣子:
「四月天最是殘酷,它在荒地上生丁香,摻和著回憶和欲望,讓春雨挑撥呆鈍的樹根。」
這個橫跨四行的長句,開啟了二十世紀最為重要的現代主義詩歌——《荒原》。它的作者艾略特,也憑藉這部裡程碑式作品,一舉奠定了他在英語詩壇中的宗師地位。《荒原》之所以重要,源自它對現代生活的絕望式呈現,在這種呈現中,艾略特幾乎成為了現代主義的先知。熟悉英語詩歌的人能看出,艾略特的「四月」是對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開篇的戲仿。對身處文藝復興時期的喬叟而言,四月是萬物復甦的時節,因而充滿生機與活力。但到了土地乾涸,一切都已經枯萎的《荒原》中,原本美麗的四月,卻因此顯得更為可怕。從這個「最殘酷」的月份開始,艾略特描述了荒涼貧瘠的土地上發生的一切。
《荒原》寫於1921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不久,整個歐洲都處在一片廢墟之中。毫無意義的戰爭摧毀了歐洲人自文藝復興自來對美好人性的信仰,正是這樣的背景中,《荒原》出現了,它對現代的生活的描述迅速引起了知識分子的共鳴,也從此成為了關於現代危機的經典隱喻。這是一個殘忍麻木、零散破碎、缺乏意義的時代,艾略特將重建這個時代和人性的希望寄託於他的文學,寄託於他對語言的精益求精之中。因此,他將這首《荒原》獻給了他的詩歌老師——龐德,一位真正的語言大師,「最卓越的匠人」。
這首435行的長詩共分為五個部分,分別是《死者的葬禮》,《對弈》,《火誡》,《水裡的死亡》,《雷霆的話》。研究大都認為本詩來源於「漁夫王」的神話。在這個神話中,國王的疾病使得土地荒蕪,民不聊生,外來的勇士為了挽救國家,治癒國王,四處尋找聖杯。如果只看這般簡介,似乎此詩應是類似《伊利亞特》般講述故事的史詩。但真的讀起來,卻發現無論如何也難以尋找到敘事的線索。讀者所看到的均是斷壁殘垣,句子與句子之間,如同「荒原」的景象般碎滿一地。在其中,詩人化身為先知,對這「人子」說出預言中情形:「你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你只看到一堆破碎的偶像(image)。」
《荒原》,「The waste land」,一片被荒蕪的土地,這即是詩歌的標題,也是詩人對現代生活所下的判斷。只有在此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本詩所呈現的毫無邏輯的破碎圖景,這就是現代人的史詩,它所描繪的正是我們身邊的一切。在這樣一個碎片化的時代裡,一切生活都是荒涼的廢墟,人們又上哪裡去尋找那些完整的故事和美麗的言辭呢?
當然,若《荒原》僅僅是一些斷裂的碎片和瘋癲囈語,它也絕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成就。一方面,詩人以精湛的技法呈現了現代生活的貧瘠和苦悶,同時,他也在這些呈現中埋下了拯救的種子。這種可能並沒有存身於故事的內容,即使到了詩歌的結尾,讀者也找不到神話故事中實物的聖杯。但確確實實有某種拯救的化身,那是一個音符——「Da」,這是「雷霆的話」,是天空對貧瘠土地的賜福——將要到來的雨聲,也是三種偉大德行開始的音符,Datta(奉獻),Dayadvam(同情),Damyata(克制)。由此,似乎很容易會認為艾略特將希望寄託於這三種印度德行。但實際上,他有更深刻地考量,我們應該記住,這個音節雖是三種德行的開始,但它本身卻是一個破碎的聲音,自身毫無意義。因此,拯救的可能性更深層次地,存在於這個流動的音節碎片,從它開始,種種德行才聚合在了一起。
一種純粹聲音的可能,艾略特藉此將各種文化融匯到一起,從而將重建的希望寄託於此。據統計,《荒原》至少引用或者「改寫」了三十五位作家的作品,同時也包括作為西方文化根基的《聖經》和當時的流行歌曲——《荒原》作為一首有名的難懂的詩,它的「嚇人」之處一方面即存在於其那些文學典故和使用外國文字的引語中。因此,《荒原》以一種文化盛宴的方式呈現出現代生活的貧瘠和碎片化。就其本身而言,這就是一種拯救行為,因為在這種碎片化的風格中,艾略特將西方的各種文化典籍匯集在一起,使它們統一在自己的語言當中,從而重建了整個西方文化精神,按他自己的話說,他重塑了「傳統」。這便艾略特的方案,通過對語言的極致鍛造,使讀者的注意力緊緊地吸附在語言之上,從而調動一切的感官投入語言,最終突破語言的敘事意義。與此同時,語言中的典故和文化將藉此重新回到人們的生命之中,並最終重新塑造起關於古典的新秩序。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二十世紀的現代主義先鋒派既是碎片化的,也是秩序的,因為在他們的觀念裡,未來的種子深埋在古典的土壤之中。
若談及艾略特本人,林德爾·戈登歷時二十年成書的《T.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被廣泛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傳記之一,簡體中文版亦於今年年初出版。其中的大量信息包含了對書信、影像、手稿的徵引,對時間節點的佐證和對歷史情境的還原。同時,它還為艾略特的作品本身「賦予了與生活事實同等程度的真」。
艾略特的人生在很多關鍵事情上都顯得困窘與不完美:婚姻不幸,顛沛流離,成年後極少嘗到家的溫馨,大部分時間離群索居,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懷揣著對崇高的渴望,希望成為「通過強烈的個人經驗傳達普遍真理的那一類詩人」,人們也將他看作是二十世紀的道德良心。實際上,艾略特與我們一樣跋涉在善與惡之間廣闊的荒原上——他有和善的面具,也有出人意表的古怪偏執和無情。譯者許小凡以相當準確優美的語言翻譯了這本傳記。在她的眼裡,對任何人生的描述,也都像是《荒原》末尾處用碎片搭起的廢墟:支離的瓦礫間仍有無限的、無法填充的空白。
雖然艾略特生前拒絕後世為自己立傳,卻反覆提及了詩歌作為傳記的可能性:「每首詩是一則墓志銘。」若我們試圖將其詩歌與生活相互觀照,或許也可以勾勒出一個艾略特生命的整體圖景:逃離文明,在荒原上經歷漫長的苦難,隨後進入應許之地。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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