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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葬花」,是《紅樓夢》中最唯美的片段。其實,黛玉一共葬了兩次花,第一次是在沁芳橋畔。當時,賈寶玉偷偷拿了一本《會真記》,在沁芳橋畔的桃花樹下看,忽然「落紅成陣」,身上、樹上、地上,落滿了桃花,賈寶玉便用衣襟兜了那些花落,送到沁芳橋下的時候,遇上了林黛玉。背著花鋤,拿著花帚的林黛玉,教給了林黛玉葬花的法子,又有了兩個人「共讀西廂」的畫面。
林黛玉第二次葬花,是在芒種節那天。頭天晚上,林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直掉了一夜眼淚,第二天起來晚了。賈寶玉來找她的時候,她也不搭理賈寶玉,徑直去了。賈寶玉又被探春叫住,說了些家常話,等他再去找林黛玉的時候,「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她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些花兒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問著她。』」
等賈寶玉兜起那些落花,登山渡水,過柳穿花,來到那日和黛玉葬花的地方時,「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得好不傷感。」寶玉心內便暗自揣度,「這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
其實,嗚咽哭泣的並非是「哪一房的丫頭」,而是千金小姐林黛玉。接著,林黛玉便哭出一首《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賈寶玉聽了,不覺痴倒,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賈寶玉對林黛玉,再熟悉不過。兩個人從小兒就在一起玩,賈寶玉最愛去的地方,也是林黛玉的屋子。為什麼此時他聽不出來黛玉的哭聲,反而會誤以為是哪一房的丫頭受了委屈?其實,這一句話的背後,暗藏著一個駭人的真相。
什麼真相呢?賈府中丫頭們真實的生活狀況。
從表面上看,賈府中的丫頭們生活得非常幸福。她們住在花團錦簇的大觀園中,吃穿和主子差不多,每個月有一份不菲的月錢,被委派了差事去給別的主子送東西時,還能得到一定數額的賞錢,年節的時候有另外的賞賜,就連生病了看大夫吃藥,也用的都是「官中的錢」。
她們不把那些婆子們放在眼裡,可以隨意指使她們。王熙鳳說賈府中的丫頭,「比別人家的小姐還強」;王夫人也說,跟姑娘們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她們閒著沒事的時候,可以在大觀園中恣意遊蕩,也可以去小廚房中點一兩樣自己愛吃的食物。
但事實上,這只是表象。這些丫頭們,永遠都改變不了自己為奴為婢的身份。既然為奴為婢,她們的身心都歸主子所有,主子們可以隨時改變她們的命運,可以隨時責罰她們。
探春曾經告訴趙姨娘,「這些小丫頭們,不過是貓兒狗兒。高興了,就同她們說說笑笑,不高興了,便可以不理她們;便是她們不好了,也該說給管家媳婦們去責罰。」就連宅心仁厚的賈母,也曾經在賈寶玉摔玉的時候,告訴賈寶玉:「孽障!你生氣,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也就是說,主子們生氣了,就可以隨便打罵這些丫頭們,無論是不是和她們有關。所以,賈寶玉和金釧兒在王夫人的睡榻旁說笑的時候,王夫人翻身坐起,一巴掌扇在金釧兒臉上,罵她「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兒,都叫你教壞了」,還立刻要把金釧兒攆出去,任憑金釧兒磕頭求饒,王夫人也毫不容情。數日之後,這個丫頭就死在榮國府的水井之中。
賈寶玉是一個對丫頭們非常好的主子,但他一時生了氣,也打過襲人,罵過晴雯,甚至還要把晴雯攆出去。
這些主子房裡的大丫頭們尚且如此,那些小丫頭們受到的委屈,就更多了。因為按照賈府中的規矩,不僅主子可以打罵她們,那些大丫頭們,也可以打罵她們。
晴雯生病的時候,就曾經無緣無故地罵怡紅院的小丫頭:「哪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才揭你們的皮呢!」嚇得小丫頭篆兒趕緊走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晴雯說:「別人都死絕了,只剩了你不成?」墜兒也進來了,晴雯又罵:「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她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到頭裡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
趙姨娘在賈政面前告賈寶玉的狀,小鵲到怡紅院通風報信的時候,賈寶玉生恐父親第二天責問自己,趕忙連夜用功讀書,帶累的一房丫頭們都不能睡覺,小丫頭們瞌睡的前仰後合,晴雯便罵道:「什麼小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晚了些,就裝出這個強調來,再這樣,我拿針戳你們兩下子!」
迎春房裡的丫頭蓮花兒,也曾經因為去小廚房給司棋要一碗豆腐,柳家的弄了些餿的給她,蓮花兒便被司棋罵了一頓。
在這種狀況下,丫頭們受了委屈,無處發洩,只能偷偷躲在大觀園的某一處哭泣,是常事。賈寶玉大概也沒少在大觀園中聽見丫頭們在角落裡的嗚咽哭泣。所以,這一次他在葬花處聽見有人哭泣,根本沒有想到是林黛玉,而是本能地以為,這是「哪一房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
林黛玉第二次葬花的時候,獨自在花冢前傷心嗚咽,被賈寶玉誤以為是「哪一房的丫頭受了委屈」,其實背後隱藏著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駭人真相——大觀園中的丫頭們,絕對沒有表面上那麼幸福自在,她們永遠都只是主子們的奴僕,她們隨時都可能受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大觀園的這些角角落落,就是她們傾瀉委屈的唯一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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