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紅樓夢》中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一直受到廣泛的爭議,而爭議的焦點問題便是賈寶玉的叛逆思維,即便是在現代社會,很多人也無法理解賈寶玉不以世俗為要,並貶低認真讀書考取功名的人為「祿蠹」,這種思維嚴重脫離了人的社會屬性,實際上是對長期以來在思想方面佔統治地位的「程朱理學」的挑戰,而賈寶玉的這種叛逆思想並非曹雪芹獨創,細究歷史淵源,賈寶玉和明代著名思想家、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李贄有著諸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尤其是跟李贄提出的「童心說」有異曲同工之妙。今天我們就從「童心說」的角度來進一步分析賈寶玉這個複雜的人物形象。
貶低程朱理學,抨擊儒家經典是「陳詞濫調」
李贄離經叛道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他對前人遺留下來的「經典之作」極為不屑,尤其是對六經、《論語》、《孟子》極為反感,認為這些拙作之所以被認為是「經典」,是因為史官的過度崇褒,其作品本身漏洞百出,並無任何意義。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讚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童心說》
而探看《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其性情與李贄如出一轍,但與李贄相比,寶玉更進一步,他由對儒家經典的厭惡升華至對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的批判。讀儒家經典是為了考取功名,而考取功名又是為了報效國家,建功立業,人的一切行動都是圍繞「社會」展開的,這也是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的核心觀點。
賈寶玉卻率先從以正道自居的程朱理學的世界中,撕開了一道口子,他日日鑽在女兒堆中,本身就是對經世致用思想的極大蔑視。寶玉被薛寶釵稱為是「富貴閒人」,寶釵對他的稱呼一定意義上帶有貶義色彩,因為寶釵是程朱理學的堅定維護者,自然對寶玉「不作為」的行為深感失望,故以言辭激之,可賈寶玉卻對此毫不在意。
最能體現寶玉對儒家思想態度的案例便在《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中,此回賈寶玉和襲人聊到了「人活百歲,橫豎是要死」的話題,寶玉對此發表了長篇大論,以示對自古以來「文死諫,武死戰」思想的不滿。
寶玉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第三十六回
脂硯齋評語:玉兄此論,大覺痛快人心。
由此可見,賈寶玉對儒家的「愚忠」思想大為批判,而他在心中如何才是有意義的死呢?我們回到書中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賈寶玉因為琪官和金釧之事被父親賈政笞撻,回到怡紅院後,眾人紛紛前來探望,薛寶釵一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就讓寶玉心中大暢,將疼痛丟去九霄雲外;其後趕來的林黛玉眼睛哭得紅腫,勸他以後改掉貪戀裙釵的毛病,轉而「立身經濟之道,委身孔孟之間」,寶玉卻長嘆一聲:「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願的。」
賈寶玉對孔孟之道厭惡的原因在於,它阻撓了寶玉追求自我的腳步,寶玉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並不願為「社會」而活,而要為自己的信念「護法裙釵」而活,即便為此搭上了性命,他也再所不惜。這種境界已經遠遠超越了李贄簡單的厭惡孔孟經典的層次,具有人性覺醒的重大意義。
從中我們也可以推斷出,明代到清代,資本主義萌芽進一步興起,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李贄的「童心說」在此期間已經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和完善,曹雪芹在此思想基礎上,才創作出賈寶玉這個超越時代的人物形象。
李贄的「童心遺失」與賈寶玉的「魚眼珠理論」
《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經典言論有不少,聽得最多的便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醒,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也因此,賈寶玉被世人認為是嚴重誤解,正如冷子興對賈雨村所言「將來必是色鬼無疑了」。
而隨著紅樓劇情的進一步發展,寶玉看待事物的深度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到了第五十九回曹公借春燕之口說出了寶玉對女子的看法: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第五十九回
至此,寶玉對女兒們的看法從「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切換至「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實則是意識層面的再一次細化,曹雪芹筆力入木三分,每個人物的思想隨著劇情推進,年齡增長而在不斷深化,也給刻畫出一個立體的寶玉。而關於寶玉的困惑「一個人變出三樣來」,李贄在《童心論》中早有論述。
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童心說》
李贄的觀點很明確,每個人從出生開始都擁有一顆童心,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的增加,人漸漸忘卻了最初的本心,而將這些「道理」當做自己人生的信條,最終迷失本性,成為穩定社會的一個工具。
當然,李贄並不是反對知識學問,他也指出「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他認為,古之聖人,不管有沒有讀書,他都能守住自己的童心,而遺憾的是,這個世界大部分的人只是普通人,而不是聖人,一旦遭受外界因素的感染,便會立刻丟失童心,《紅樓夢》中此類人物不再少數。
就《紅樓夢》中的人物而言,賈寶玉、林黛玉、晴雯等人就屬於「寶珠」,寶黛兩人即便遍讀群書,也經歷了世俗之事,卻始終不改初心,正是我們上面所提到的「聖人讀書,童心固在」,而晴雯雖然沒有接受過教育,但她秉承自己天然的本性生活,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她代表了賈府內所有尚未沾染世俗之氣,以本性童心為行事準則的丫鬟們。
而寶釵、襲人等人則屬於「死珠」,因為他們積極入世,渴求成為社會的一部分,寶釵一家本為選秀進京,後選秀失敗,便滯留在賈府,想借嫁入賈府來維持薛家的繁華,為此寶釵曾頻繁勸寶玉立足實事,以考取功名為要事,寶玉卻並不買帳,每次寶釵還未說完他便「抬腳就走」;而襲人則以寶二姨娘的位置作為自己的奮鬥目標,身為丫鬟,卻拿著姨娘的分例,為此不惜成為王夫人安插在怡紅院的內線,此等種種,不一而論。
站在世俗的角度,寶釵、襲人等人的思想的行為固然沒錯,甚至她們還是積極入世的正面典型,但站在卻缺乏了為人的「童心」,他們將自己的定位立在社會層面,缺乏對自我的解剖分析,將掩藏在內心深處的自我意識棄之不理,縱然成為世人眼中的「社會棟梁」,但對於自己內心而言,卻無半點所得。
「魚眼珠」的典型例子則非趙姨娘莫屬,很多研究《紅樓夢》的人會將晴雯和趙姨娘進行類比,認為年輕時候的趙姨娘便是像晴雯這樣性格的姑娘,這種說法不無道理,畢竟晴雯和趙姨娘在性格方面有諸多相似之處,而趙姨娘卻沾染了極其濃重的市儈之氣,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中,就是趙姨娘讓馬道婆對賈寶玉和王熙鳳下蠱毒,鬧得賈府大亂;再有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中,賈環無中生有,誣賴寶玉強姦金釧未遂,導致寶玉被笞撻,而賈環對寶玉的仇恨,無疑跟趙姨娘的日常教導有著直接關係,可見趙姨娘真真淪為「魚眼珠」一般的女人。
由此可見,賈寶玉的「魚眼珠理論」與李贄的《童心說》不謀而合,可見曹雪芹當年創作《紅樓夢》之時,陽明心學已經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而李贄的「童心說」則對曹雪芹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並成為曹雪芹刻畫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重要思想工具。
「童心說」的缺陷,因《紅樓夢》的出現得以彌補
李贄的「童心說」雖有很強的進步性,但因為受到歷史背景的限制,也存在很多缺陷,比如「童心」的概念始終處於一種抽象的狀態,並無實實在在的載體供來人理解參考;另外,「童心說」本身就顯得零散雜亂,並無系統的研究成果,李贄一直批判《論語》只不過是孔子弟子的簡單記要,並無系統的理論,可他卻忽略了自己的「童心說」也是如此!
時至今日,李贄的「童心說」已經得到了進一步的研究和發揚,一些便於理解的通俗書籍也開始相繼出現,如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的《牧羊人的奇幻旅行》,以及臺灣作家張德芬創作的《遇見未知的自己》等書籍,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都是對「童心說」的進一步發揚和完善,對李贄的「童心」一說,也有了更為具體、通俗、詳細的解釋。
而《紅樓夢》無疑是對「童心說」最早的具體詮釋,李贄一直提倡的「一念之本心」,在《紅樓夢》未出現之前,一直以一種「雲裡霧裡」的形式存在,直到曹雪芹筆下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誕生,終於讓童心二字得以用具體的文學形象展示出來,那便是沒有被社會汙染,不被世俗觀念所遮蔽的最真實、自然的人性!
不僅如此,曹雪芹對「童心說」還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探索,他由「童心」延伸到平等、自由觀念,通過對晴雯、司棋、鴛鴦等人的命運悲劇,揭露封建等級制度對人的迫害,更通過賈寶玉埋下自由平等的萌芽,從第六十六回小廝興兒對寶玉的評價可管中窺豹:
興兒道:「他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第六十六回
由此可見賈寶玉心中並無等級觀念,對下人並不以主子自居,為此和晴雯鬧矛盾後,主動前來道歉,甚至將貼身扇子遞給晴雯讓其「撕著玩」;彩雲偷拿玫瑰露,東窗事發,也是賈寶玉自己應了下來,以避免彩雲被攆出去;齡官明明只是個戲子,卻敢拒絕寶玉邀請「唱戲」的要求,寶玉也只是訕訕走了,並無半點為難。這些種種都是寶玉自由、平等意識覺醒的最佳證明。
由追求「童心」延伸至追求自我價值,再從自我價值的探索窺探到人人平等,賈寶玉的心理歷程可以說是封建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的一個載體,曹雪芹以其敏銳的洞察力窺探到整個人類的意識發展歷程,即人類的思想意識終究會從社會意識回歸至自我意識,這個發現具有跨時代性,直到今天,我們也不敢說實現了這一點。
結語:李贄作為明代著名的思想家,他的《童心論》對後來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無疑起到了思想啟迪的作用,追求「人之初心」加上曹雪芹入木三分的筆力,最終誕生了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曹雪芹寫自然之性、兒女之情,進一步豐富了「童心說」的具體內容,也讓《紅樓夢》成為內蘊深厚的名著,由此觀之,《紅樓夢》能成為四大名著之首,李贄也有一份功勞。
參考資料:
曹雪芹:《紅樓夢》脂硯齋批評本80回本
唐利平:李贄「童心說」對《紅樓夢》人物創作的影響
張軍強、白靜:李贄「童心說」的思想內涵以及啟蒙意義
張錦池:李贄的「童心說」和曹雪芹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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