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是何許人?明代著名的思想家,陽明心學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我這樣中文系出身的,學古代文藝理論必讀過他的《童心說》。他鼓吹「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而眾多讀者,是從黃仁宇那本暢銷的歷史著作《萬曆十五年》知道李贄的。這本結構別致的斷代史,通過七章五個人物來展示那個悲劇性的時代。這五個人物除了萬曆皇帝、首輔申時行、「古怪的模範官僚」海瑞、「孤獨的將領」戚繼光,就是「自相衝突的哲學家」李贄。由此可見,李贄在那個年代思想文化領域的代表性和影響力。
事實上,李贄以四品高官而退休的身份、七十六歲的高齡,被皇帝下旨從寓居通州馬家莊的病榻上逮進詔獄受審,也正是他的影響力太大了!禮科都給事中(七品言官)張問達彈劾李贄的奏疏寫得明白:「(他)壯歲為官,晚年削髮,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
李贄的思想為什麼會「流行海內,惑亂人心」呢?
首先,當然是因為他追求思想自由,敢想敢說敢寫,道出了前人和別人未曾想到或想到了也不敢形諸筆墨的觀點。說我是「異端」,那我就做「異端」吧!其實,他不過是反對「鹹(全)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深信「人之是非,初無定質;人之是非人也,亦無定論」,孔子要是活到當朝,很多看法也會變化,「與時俱進」嘛。「以卓文君(同司馬相如私奔)為善擇佳偶」,是張問達列舉的李贄「狂誕悖戾」的罪狀之一,今天看來不就是婚戀觀超前了一點嘛。李贄何嘗像萬曆皇帝批示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他在《童心說》裡還讚美過「今之舉子業」,他堅信自己的著述有一天將作為給皇帝上課的「經筵」的教材呢!儘管如此,破除陳陳相因的思想禁區,比同代人的思想超前那麼一點點,也是很了不起,很有吸引力的。
其次,李贄的影響力之所以那麼大,與晚明刻印行業的發達,有很大的關係。他著述豐富,品類繁雜,基本上是寫畢即有印刷,風行於世。所謂「焚書」「藏書」,只是表明他意識到出版風險,倒像一個推銷其挑戰性的廣告。
還有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眾多知識精英對李贄的推崇備至。李贄寓居湖廣黃安(今名紅安)、麻城這樣的山區小縣,當地固然有不少奉他為宗師的信徒,而到了留都南京這樣的大都會,也像大明星一樣受追捧。年輕的湯顯祖也曾去聽李贄講學,在李贄自刎詔獄後所作的哀悼詩文中,他贊道「尋其吐屬,如獲美劍」。
本文特別想說的是,我研讀李贄過程中最深的一點感慨:李贄居然有那麼多「學位」比他高、官階比他高的「鐵桿粉絲」!對,是「粉絲」,即仰慕者,而不是心理上完全處於平等地位的「朋友」。
明代很看重「學位」,科舉制度在明代達到歷史上最完善的程度。「進士」是最高的「學位」,而明英宗之後,非進士不能入翰林院學習,非翰林不能入內閣。同一屆舉進士的人不分年齡大小互稱「同年」,結成互相關照的小圈子,這叫「年誼」。
由於家境貧困,急於求職養家,李贄中舉取得做官的起碼資格後,便放棄了進京會試,到河南輝縣做了縣學教諭。儘管李贄的「學位」只是舉人,但崇敬他的人裡卻不乏進士與翰林。這些高「學位」的粉絲裡,現在最知名的當然是「公安三袁」。萬曆二十一年夏天,三兄弟同他們的啟蒙老師一起從家鄉專程到麻城去拜會李贄時,老二袁宏道已「舉萬曆二十年進士,歸家下帷讀書」,而這是他第二次到麻城訪學於李贄;老大袁宗道,是「萬曆十四年會試第一,授庶吉士,進(翰林院)編修」。老三袁中道,雖然是在李贄逝世後的次年才舉進士,但又編書又寫詩文追記李贄,那種崇敬是發自心底的。
另一個「粉絲」陶望齡,萬曆十七年以會試第一、廷試第三的成績,授職翰林院編修,曾任給皇帝上課的「侍講」及國子監祭酒(校長);平生以「自得於心」為宗旨做學問,著作等身。
最相契的是狀元出身的焦竑。此公是晚明傑出的學者、著作家和藏書家,其「澹園」藏書樓一直傳存到1994年,南京修建同仁大廈才被拆。他比李贄年輕十五歲,是耿定向的得意門生,「定向(官督學時)遴十四郡名士讀書崇正書院,以竑為之長。及定向(回湖廣黃安縣)裡居,復往從之。」就是在黃安縣耿家大院,焦、李相識。及至「萬曆十七年,(焦竑)始以殿試第一人,官翰林修撰」,此時李贄與焦的恩師耿定向已分道揚鑣成為論敵,但這絲毫沒有影響焦、李二人的關係,真乃「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今天我們到北京通州區的西海子公園,所看到的「李卓吾先生墓」題碑,就是焦竑的手跡。